罗曼蒂克小夜曲中最深刻的主题时常萦绕着黑格尔的思想。然而,在黑格尔那里,夜晚却并非是黑暗的、盲目的宁静——在这种宁静中,分散的实体彼此相隔离,永久地孤立存在着。相反,因为神的仁慈和恩典,黑暗成了光的诞生之所。在尼采之前——黑格尔以他苛刻的目光发现,人不过是一个既没有死去也没有痊愈的生病的动物,它顽强地坚持生活在那个使它感到恐惧的自然当中。动物王国重新接纳了人这个怪物,其根本原因在于:把自己的意识作为世界的法则,只有骄傲的人才会犯这样的错误。在自然的层面上,人就是荒谬,是存在的空洞,是“空无”,是“夜晚”。黑格尔曾深刻地说道:“当我们在眼睛里看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看见了夜晚:那个使我们害怕的夜晚,在我们的面前升起的世界的黑暗……”这一段文字,萨特曾经选来作为自己关于凝视的那一章的引语,它从居高临下的高度统摄了整个当代人类学。黑格尔认为,人的诞生就是自然的死亡。动物的欲望——不管是饥饿、口渴还是性——都能给予其自身作为一个自然生物的满足。相反,人却是诞生于人类的空虚之中。这充分体现在爱情上。相爱时,爱人从他心爱者的眼睛中寻找自己的黑夜:在这些斗争中,人们不是为了疆土或武器作战,而是为了赢得对手的认可。在科学中,人类寻找着他们留给世界的印记,希望以此来获得其存在的证据;而最后,工匠们却在劳动中为了毫无价值的想法随意使用木材或粘土。历史不过是人的空白状态的胜利和认可,这是由劳动的权力和武器的力量所保证的。因为通过劳动,人使自然服从自己的意志并使之成为自己的居所;通过斗争,他赢得了同伴的认可并为自己建立起了一个人性化的居所。黑格尔的精神,那三个神秘的术语,不过是参与了循环的人类的胜利王国;这是自由的领域,人们在其中克服了人类的异化,把同伴当作兄弟来对待并且在民主主义的一般状态中看见了“肉体的肉体以及精神的精神”。这三个术语确实如此,原因在于,在透明的总体中,历史思考它自己的终结以及在其“由黑暗向光明”的胜利转变中所显示出来的快乐的人性。
关于这些主题,亚历山大·考杰夫的著作写得最为精妙。他的书远不止《黑格尔解读入门》:这是一具尸体的复活,或者说,是黑格尔,一个已经解体成碎片、并被背叛者践踏在脚下的思想家对背叛了他的时代的意味深长的巡视和统治的显现。如考杰夫在某处所说,没有海德格尔,我们就永远不可能理解《精神现象学》。将这个评论扭转过来并表明黑格尔说当代思想之父的事实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读了考杰夫,你就会发现这同样适用于马克思——马克思完全吸收了黑格尔主人与奴隶的辩证法,在这一点上,他是黑格尔的兄弟,他们都唾弃了现代存在主义者的形象——这个矛盾难道不是对常识的冒犯吗?在这里,考杰夫精辟的注解也许达到了自己的极限。
考杰夫精选出了黑格尔的一个文集:他发展了黑格尔否定性的主观方面,有意忽视了其客观方面。他在方法上的这种偏爱导致了其地位的二元性:在面对自然——即他在黑格尔的否定性里忽视的客观事实时他成了左派。如果人被定义为错误,如果人就是一个快乐的错误,那么我们就需要理性来说明促使这个错误发生的自然。而如果人是一个战胜了存在的存在的空无,我们就需要确定他不行的对手的地位。黑格尔自己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种模糊的规则;这就是为什么他表示,总体就是王国,不仅仅是空无(主体)的王国,也是存在(物质)的王国。这也是为什么自然既不是一个影子,也不是人类计划的结合(例如在萨特那里),更不是人的对立面,一个由它自己的法则所统治的另类世界(如在考杰夫那里)。黑格尔的总体是物质与主体的总体。考杰夫将主体(人类的否定性)从这个总体中分离出去,巧妙地证明历史不过是主体的物质生成;而主体正是在斗争和劳动中将自己的空无变成了人类世界的肉体,而不再是“自己土地上的一个异乡者”,并最终在自由的世界里栖居下来。但是,这仅仅是黑格尔的总体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就是物质的主体生成,是精神借助具体自然的产物,换句话说,也就是人的自然产物,是在艰巨的历史中超出人类自由之外的客观工作。黑格尔的自由的胜利并不是任何自由的胜利:它不是最终的强有力者;更确切地说,历史恰恰表明,人类的自由正是经由奴役而产生的;最终,错误的统治并不意味着随意的错误的统治:黑格尔的自然存在于人类形成之前的和谐中,它在人的形式中,产生出了自己敢于承认为真实的唯一的错误。这就是为什么真实在错误的胜利中占有了统治地位。黑格尔的错误被当成真实,仅仅是因为它根本生来就是真实;但这是一个隐晦的、秘密的真实,它为了认识和重新占有自己,需要建构一个自己最终可以在其中思考自己的存在的世界。
这就是黑格尔的总体的另一个方面,它与前一个一样至关重要。黑格尔之所以被误解了150年,正是因为他的必然性的这两个方面并没有被坚定地遵守。一个世纪以来,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于黑格尔的物质之上。亚历山大·考杰夫却提醒我们这个物质也是一个主体。但这就像切苹果一般将黑格尔割裂成了两半,而放弃了试图将它们结合在一起的任何努力。如果我们希望掌握黑格尔的总体,我们就必须领会“物质也是主体”以及总体因此成为符合绝对真实的物质和主体的结合。
这是一个不必我们操心的极其费力的工程。我们只是希望指出,忽视这一点就等于培育卓绝但却脆弱的悖论。因此,考杰夫的存在主义的马克思其实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在其中也无法认出自己的漫画式描写。如果我们像考杰夫那样忽视了黑格尔的否定性的客观(或实体主义)方面,我们就无法理解马克思。但是人们必须来读一读这本富有攻击性的、才华横溢的著作,它贬低当代思想仅仅是为了恢复部分真正的黑格尔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