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将剩布做成的垫子垫在电话底下时,丈夫松男曾说:“什么呀,这是?”
电话如果没有东西垫着,铃声响时,声音会太粗野、太刺耳。常子差点就要脱口这么回答时,还好又将话吞了回去。因为在丈夫面前,什么“神经大条”啦、“粗野”之类的字眼都是禁忌。
今年冬天起,常子开始有手脚冰冷的毛病。或许是这个原因,她看到赤裸的电话就搁在白色树脂加工的底座上,总觉得电话屁股会好冷的样子。当她半开玩笑地如此解释时,松男便不再多说什么,拿着浴巾一边擦背一边走进房间里。
年纪都将近五十了,宽广的背部有许多水珠滴流,似乎最近他又胖了一圈。
在小争执中自知理亏时,丈夫会立即转过瘦削的肩膀,脚步声粗鲁地回房间睡觉。他的背影彷彿仍坚持说:“那又怎样!”
这么说来,在那样的夜晚,身旁的被窝肯定会有手伸过来。性急如他非得在当天把事情解决清楚,确定自己处于优势才肯罢休。黑暗中被压得死去活来时,常子总觉得这情景就像是刊在报纸角落的摔角胜负表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在常子的左耳边吐出心中堆积的怨气,突然间力道加重了。最后在自己的名号上面打上胜利的白星便呼呼大睡。
二十五年的岁月,为丈夫的背增添了血肉。对于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他或许会说几句,但最后还是会听从常子的意见。
是来自隔壁邻居家的电视机。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他们家总是要看到演奏国歌才肯关掉电视。
已经读大学的儿子和女儿还在外面鬼混没有回家。觉得电话铃声太吵、太刺耳,所以要垫块布,或许正代表了常子一个人守在家中等候的证据吧?因为太寂静,铃声才会显得刺耳。
正如一家四口聚集在客厅喝茶聊天时,是不会听见隔壁家的“国歌”的!
自从装上垫子后,常子发现自己的内心里似乎期待着有人打电话过来。电话铃声很明显地变的圆润温暖许多了。为了测试这种变化,有电话过来是令人高兴的。
而且最近电话的每次铃响都能带来好消息。大儿子的工作已经内定、丈夫高昇会计部经理等都是透过这部电话得知的。出门购物时不慎将母亲遗留给她的钱包丢失了,接到超市店员“拾获里面钱财已被掏空的钱包一只”的通知,也是这温馨祥和的铃声。
常子在厨房削马铃薯。因为是去年收成的马铃薯,上面发了许多芽。使用菜刀尖端挑掉芽眼时,想起了母亲第一次教她使用菜刀的情景。记得当时削的也是马铃薯。
印象中母亲似乎还说过和薄荷一起食用会致死。一边吃着咖哩饭和可乐饼,猛然想起白天在外面吃了薄荷糖,顿时担心地不知所以。那是几岁时候的事呢?
常子十分满意这温柔的响声,很高兴地答应了一声,小跑步地上前接电话。
这两种感觉就像理发厅红蓝两色的旋转招牌一样,在脑海中不断地转动。
“能否瞒着你先生,我们见一面?就是今天,你现在有没有时间呢?”对方的语气像是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
黑色电话线路的那头是一片黑暗,一个女人坐在黑暗中。看不见她的脸和身体,只知道她和自己一样手拿着听筒坐着。年纪或许是常子的一半,也可能再大一点,似乎不像是个生手。
常子发现自己经常把玩垫子四角垂挂的红色流苏,已经因为油垢有些脏了。怎么还不到一个月,就变成如此讨人厌的颜色了呢?
“可是我不知道你长的什么样子呀!”她才这么回答,对方便轻笑一声说:“我认识你呀。”
为什么她会认识我?难道是丈夫给她看过家人的照片吗?常子知道自己的腋下开始冒汗了。
最后当常子问起女人名字时,不禁再一次惊吓地说不出话来。因为她听到是“Tsuneko”。心想丈夫居然找了一个跟自己一样名字的女人,但立刻就发觉是她听错了,女人说的是“Tsuwako”。为了小心起见,常子又再问了一次。
“是Tsuwabuki(译者注:山菊,因为用在人名,无法意译,所以直接使用汉字石蕗)的Tsuwa。”
挂上话筒后,常子呆坐在原地好一会儿。马铃薯的淀粉沾在黑色话筒上,留下了白色指印。
突然间她觉得好笑,笑的直不起腰来。因为她发现女人的名字居然跟花的名字一样。
他所知道就是这些。但再仔细一问,似乎连这三种也会搞混了。
“唯一对樱花,我很有自信。因为那是我中学时的校徽。”
看他自信满满的,便考他樱花和梅花如何区别,顿时又变得不可靠了。
想到今后漫长的一生,要跟这个对什么花开了什么花谢了漠不关心的男人共渡,年方二十的常子觉得似乎太过凄凉了。
常子的父亲,说的好听点是兴趣广泛,说的明白点则是样样精通却穷困一生。拿起了鱼,能够理干净做成生鱼片;玩结绳,打得比母亲做的还漂亮;也懂得女人和服的知识,选花样配色他是一流,所以搭讪女人的甜言蜜语应该也很厉害吧?身为公务人员,一辈子没什么出头;但似乎在常子所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些风流韵事。
在母亲的怂恿下,下一次跟松男见面时,他自言自语地表示:“我其实有缺陷。”
他说自己从小到大,父母便一味要求要考上名门学校,成绩要名列前茅。所以满脑子里都是数学、经济学原理。一路走来只知道看着前方。
“假如我们能结婚,你可以去学插花,然后回来教我。”
常子差点就要扑进松男怀里。因为要顾到一个女孩子家的尊严她克制住自己,但松男立刻伸出青筋暴露的大手执起了常子的小手。
蜜月旅行一回来,就让常子跟附近的花道老师学插花。一个礼拜一次的上课日,下班后他便直接回家。草草吃完晚餐,便要求常子表演今日所学,认真的眼神就像是观摩手术的实习医生一样。嘴里还不厌其烦地反复询问:“这是什么花?”
学习插花的夜晚,也一定会动作粗鲁地向常子求欢。新婚当时没有发觉,直到婚后五年,在偶然的机会常子看到丈夫的记事簿才恍然大悟。
松男当天会将常子告诉她的花名记在记事簿上,就像这样:
而且还会在当天的最后一个栏位上标上一个符号,写上实行二字,并在旁边加框。追溯之前的纪录,几乎毫无例外。
说是被上司招待回家,看见上司夫人装饰在和室里的插花,用的是行家爱用的花材,同行的人里面只有松男说的出花的名字。
丈夫不断提起被上司夫妇夸奖“真是对你刮目相看呀”,然后五体投地地对常子说:“这都是你的功劳。”
那是常子头一次看见丈夫因为被上司赏识而高兴莫名。想到这个人居然也有世俗的一面,虽然觉得内心有点失望,但听到他说“因为你的关系,让我比较有人性了”,感觉倒也不坏。
或许是那一夜房事的关系吧?之后常子便小产了。如果出生的话,就是第三个小孩。
日常生活的琐事从妻子那里学习,当天晚上松男便用热情回报的习惯,从这时起也很自然地没有了。
因为松男本来就是对时间、规则很一板一眼的人,也可能是因为小产的关系让他有所警戒。
鲈鱼和鲻鱼的不同。燕鱼和鲳鱼的味道差别。菠菜和小松菜。鸭儿芹和芹菜。
他也知道所谓的狗,并非只是一种动物。而是有秋田犬、土佐犬、柴犬、牧羊犬、大麦町等不同的种类。
然而习惯是很可怕的,她常常会不自觉地要求丈夫复习。
松男嘴里虽然表示“真是啰嗦,我都知道了啦”,却还是回答:“像狸猫的是暹罗猫,像狐狸的是波斯猫。”
只有一点仍然跟二十五年前一样,如果不提醒他的话,一年到头哪怕汗流浃背他都会穿著冬衣。穿上常子递给他的内衣裤,他说:“我不会配色。”
然后系上常子帮他选好的领带。婚丧喜庆等交际应酬、被属下拜托当媒人的致词等,也都是按照常子说的做。
除了被大女儿嘲笑是“具体白痴”外,他就跟普通的父亲没什麽两样。
虽然会做事,升迁也比别人快,但是他那一板一眼的个性和写字难看的缺点,让常子相信丈夫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
女人有着花的名字。丈夫会迷上那个女人,恐怕是因为名字的关系吧。
“我算是没有白教他了。”常子喃喃自语,然后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