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关斌斌
“当初我认识他,他跟我吹他一个月多少多少退休金,说我跟了他,不愁吃不愁穿。等我过来后,嚯嚯——”她身体抖动了一下,“就是个老骗子嘛!”
垸里的女人 连载02
那小屋没人住已经很多年了,屋顶半塌,窗棂歪斜,里面堆满了棉花杆。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这屋子像是一只年迈将死的狗,乌沉沉地趴在那里,哪怕踢上两脚,它也不会哼一声。
一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地看到小屋那里聚了很多人。屋顶上的瓦都揭掉了,门也卸了,棉花杆从屋里搬了出来,堆在稻场上。屋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瘦瘦高高的,一个发髻盘在脑后,穿着与婶娘们截然不同的苍灰色对襟外套和水红色宽脚裤子。她抬头跟卸瓦的师傅说话,两只弯月形的五彩耳坠来回荡,“师傅,哪里有机瓦卖啊?”她说的普通话,比我们老师的还纯正。
回到家,母亲正在灶屋烧火做饭,我说起了小屋的事。母亲说:“你云松爷要回来了。”我问云松爷是谁,母亲说:“他,你还真是没见过。他是你云海爷的大哥,一直在外面教书,现在退休了,打算回来住。”
我又问起那女人,母亲疑惑地想了想,“你云松爷的女儿?云松爷少说也有六十多岁了,她看样子也只有三十多岁,有可能咯。”
没过几天,小屋的面目果然焕然一新。红机瓦的屋顶,崭新的黄杨木门,大小窗户都装了玻璃,那个年代,垸里大部分人家的窗户都还是油纸铺的。门前的荒草都给铲干净了,还铺上了细沙。门口坐一个老头子,胖胖松松,白润的脸庞,带着眼镜,头发二八分,梳理得整整齐齐,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一本书,看几页,把茶杯搁在藤椅上的凹槽里,白净的手指翘起,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页。我想,他就是母亲所说的“云松爷”吧。
女人也出来,换了一身旧衣服,裹头巾,戴口罩,拿笤帚去扫屋檐下的积灰。云松爷连连咳嗽了几声,回头眯着眼睛看女人,细声细气地说:“凤招啊,你不用现在做这些事情嘛。歇歇也是蛮好的嘛,你说是不是啊?”他说的也是普通话。
那个叫凤招的女人回头说:“是嫌我把灰弄到你那边去了是吧?”云松爷笑笑,“这个是小事情。我是说你可以坐下来歇一歇,反正有的是时间,也不在乎这一时,你说是不是啊?”凤招说:“你挪挪,要不把椅子搬到屋后的池塘边,那边我已经打扫好了。”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扫灰。
云松爷摇摇头,慢腾腾地起身,拿起杯子和书,往屋里走。
清早的池塘最为热闹,清晨五六点左右,梆梆梆的捶衣声,隔着池塘大声说话的声音,公鸡的啼叫声,此起彼伏。
这些声音消停后,太阳缓缓地从长江大堤那一侧升了起来,红红软软的一团,从杨树林之间一点点地推到低空,光线弱弱的,粘在麦子的叶片上,过了五六分钟,饱足的光芒刺透了最后一点薄雾,强劲地穿过窗户,照到我的床头。
冬天太冷,正赖在床上,忽然听到唱戏的声音,“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这声音太奇特,我赶紧爬起来,胡乱穿了件外套,趴在窗口看,池塘边上小屋子那头,云松爷坐在那里,声音从搁在凹槽内的收音机里传出来。
云松爷穿着笔挺的夹克,西裤,皮鞋擦得锃亮,头轻轻摇晃,手上打着拍子,跟着哼唱,“我城内早埋伏有十万神兵——”
凤招蹲在池塘的长条石上搓洗衣服,此时池塘边上空荡荡的,洗完衣服的婶娘们都到地里去了。云松爷问:“你累不累啊?”凤招说:“池塘的水太脏了,你看,水里都是红虫子。”云松爷说:“你要累就歇歇。”
凤招说:“能不能买个煤气灶?烧棉花杆,熏得眼睛疼。”云松爷说:“乡下洗衣裳是累,你要是累就别洗了,反正换洗衣裳多。”凤招说:“去跟镇上的彭玲问一声,煤气灶能花多少钱?”云松爷说:“嗯,你那个衣裳别搓狠了,会掉色。”
凤招拎着一桶衣服上来了,云松爷问:“重不重?”凤招说:“你问不问?”
云松爷说:“要是重的话,就拿一半出来放在那个红盆里。”凤招又说:“你问不问?”
云松爷说:“好,我问。”凤招说:“那你现在问。”云松爷说:“我知道了。”嘴上说着,依旧不起身,继续跟着收音机哼哼。
大家敬重读书人,都称云松爷为“先生”。他点头笑笑,“唔”地一声。凤招大家也知道了,是先生新娶的媳妇,母亲让我叫她“凤娘”。
下雨天,婶娘们在我家坐在一起嗑瓜子聊天,说起凤招,最熟悉的还是她的妯娌,云海爷的媳妇秀云娘。
“她说的话,跟电视里的人一样,俺这个土话人家都不晓得听不听得懂。”秀云娘说着,又压低声音说:“我大哥云松都六十好几咯,这个凤招也就三十一二岁,之前嫁了一个人,生了一儿一女,没过两年,丈夫出车祸死了;又嫁了一个人,又生了一儿一女,过不了两年,那个人得癌症死了;现在她又嫁给我大哥,你说能图么子?”
大家愣了一下,有人说:“你大哥是老师,有退休金,是图这个?”秀云娘一拍手,“对咯,否则你想啊,人家还年轻,为么子嫁给你一个老头子,对不对?”大家纷纷点头说是。
凤招不跟婶娘们来往,也不像云松爷那样喜欢坐在门口,经常看不到她。有时候问起,云松爷说:“她啊,看她孩子去了。”再问起她孩子的事情,云松爷就眯着眼睛打瞌睡,问话的人也就讪讪地走开了。
再过些天,门口多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十岁,女孩八岁,都是凤招跟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
这些都是秀云娘跟我们说的,“拿自家的钱,养别人的伢儿,我不晓得我大哥么样想的。这个钱给我屋的东儿,也比给外人吃强,你说是不是?这不是老糊涂了么?”大家都说是。
两个孩子在城里的实验小学读书,平时住校,到了周末凤招就接他们过来。她骑着自行车,女儿坐在前面的横档上,儿子坐在后头的车座上。凤招一边往前骑,一边小声说:“郭颖,不要乱动。”郭颖抬头看她,做了个鬼脸。有时后面的儿子松了手,凤招忙说:“郭浩,抓紧了好不好?”郭浩也听话地搂她腰。
太阳好时,凤招把小桌子搬出来,郭颖郭浩就趴在那里写作业。云松爷坐在他们身后听戏。凤招拿出一本杂志,搬个小板凳坐在云松爷后头看。有不会做的题目,郭颖问凤招,凤招看了半天说:“问先生。”凤招接着看杂志,一抬头见郭颖还在那里,眉头皱起,“你怎么还不去呢?”郭颖只好拿着本子,走到云松爷边上,声音小小的,云松爷凑过来问:“你说什么?”郭颖没说话,转身又回到桌边,郭浩趴在桌子上笑。
云松爷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小,走了过来,“题目难不难?要不要吃糖啊?”郭颖和郭浩闷着头写字,不说话。凤招说:“不要老给他们买糖吃,他们牙齿不好。”云松爷说:“小孩子长个子,需要糖分嘛。你说是不是?”凤招说:“郭浩有个蛀牙。”云松爷说:“那我带他去医院看看。”凤招说:“那你记得。”
我家门口经常阳光饱足,很适合晒太阳,云松爷有时候也会过来坐坐。我不会做的题目,我母亲也让我问先生。云松爷坐起身,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睛看题,笑了笑,拿起笔来划了两道,“这个简单嘛,你看我写的步骤,看明白了吗?”我点头说明白,又拿回去继续做。做做又抬头看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男人。
我父亲,还有那些叔爷们,从地里回来,经常是一身脏,而云松爷从头到脚,没一处是不干净的。他那头发,一丝不乱,涂了发蜡,硬挺挺地往后贴着;脸色红润,不见胡茬;手指细长,指甲缝隙也没有泥。走近他时,还能闻见我说不上来是什么的香气。
有时他用方言问我:“庆儿哎,你长大了想做么事啵?”我说:“不晓得。”他说:“要不要上北京?”我说:“不要!”他说:“说到底还是屋里好咯。”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他也不介意,眯着眼睛对着逐渐西沉的夕阳,一字一顿地朗诵起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春天来时,凤招在稻场上开辟了一小块菜园种了点儿菜,还围上了篱笆,又养了几只鸡。
她时常不在家,听母亲说她在镇上油厂上班。鸡没人喂,就跳到小菜园里啄食。云松爷也不管,坐在门口打盹儿。有人说:“先生,鸡要啄菜咯。”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噢,没得事。”继续打盹儿。
凤招下班后骑车回来,我们在自家门口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你为什么不管管这些鸡?菜都啄没了。”云松爷回:“鸡饿了,总是要吃点东西,你说是不是?”凤招说:“我不是告诉你谷子就在屋里,你拿出来喂喂它们不就好了嘛。”云松爷说:“谷子我找不到,眼睛不好你也是知道的。这些菜没有了,我们可以买的嘛,你说是不是?”凤招声音大了起来,“钱呢?你就那点儿钱,哪里够?我不上班,全家吃什么?你说啊?”云松爷回:“钱嘛,身外之物。现在不也是能过下去嘛,你说是不是?”凤招没理他,去撵那几只鸡了。
有时在路上碰到凤招,喊她,她也停下笑笑,“你放学了呀?”我学着她操着普通话,“是的呀。”
她又继续走,动作略有蹒跚。有时候她走过我家门口去垸里的小卖铺,秀云娘就压低声音说:“有了,看情形,差不多三四个月。”大家又笑,“先生这么大年纪,也是不能小看的。”
先生有时候坐到我家门口,父亲问他想好给孩子叫什么名字没有,他沉吟半晌,说:“这个嘛,男伢儿,叫泽渊;女伢儿,叫尔雅。你说好不好啊?”父亲其实也不太懂,“先生取的名字有文化,当然几好咯。”云松爷点点头,又念了一遍:“泽——渊;尔——雅”念完咂咂嘴,“我觉得也挺好。”
● ● ●
肚子越发大了,凤招没有再去上班。
一天,云松爷到我家门口,母亲把椅子搬出来让他坐,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自然地坐下去,反而有点忸怩地站在那里,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我拿着作业出来写,他对我说:“庆儿哎,你要不要吃米糕啊?你凤娘做了好多,你要是想吃就去……买。”说“买”时,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后面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五角钱两个。”
我看母亲,母亲看云松爷,云松爷看地,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塞给我,“你快去!”云松爷脸越发红了,又忙说:“不想吃,别勉强哈。我……”母亲打断他的话,“我也懒得做饭咯,让他自家吃点儿米糕几好!”云松爷问:“真的啊?”母亲又催我快去,“米糕我也想吃。”
这是我第一次进这个小屋,莫名有些紧张。
阳光透过屋顶的两块玻璃瓦,落在小堂屋的水泥地面上。堂屋的左边是一个厢房,是卧室,门开着,能看到一张小小的双人床,铺着蓝白格子床罩,靠窗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化妆品和一摞书;堂屋右边往里走是厨房,靠墙立着很少见的煤气灶,灶台上小锅里搁着蒸笼,米香氤氲,应该是在蒸米糕。
从屋顶垂下来的小灯,靠卧室墙面铺了缀着花边桌布的饭桌,木制的碗柜、收起窗帘的小窗,到处都是干净清爽的,让人不敢妄动。我小声地叫了一声,“凤娘。”
鹧鸪声一声远,一声近,风吹树梢时哗哗响,大门随之“吱扭吱扭”地一开一合,我感觉时间快要停滞了,就像是油锅上结了一层膜,把我裹在里面动弹不得。
“哪位?”凤招的声音刺破了这层膜,把我解救出来。她从后门进来,提一桶衣服。
我一时间有点儿慌乱,小声地叫了一声“凤娘”,手里的五毛钱都捏成一团。她“噢”地一声,把洗衣桶搁地上,向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怯怯地抬头看她,她也在看我,我赶紧低下头,她的松紧带布鞋映入眼帘。布鞋离我远去,走向厨房,停住,又转回来,走到我身边的饭桌上。抬头看去,蒸笼揭开,模子里的米糕已经蒸好,白白软软,香气蓬蓬。
“你要几个?”她低头问我。我说两个,她找来袋子把米糕装好递给我,见我把五毛钱伸过去,她眉头紧了一下,“五毛钱只能买一个。”我说:“云松爷说五毛钱两个。”她“唔”地一声,“他真这样说的?”见我点头,想了想,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他肯定记错了,五毛钱一个。”
我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拎着只装一个米糕的袋子转身走开,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老师教的,便转身说一句“谢谢!”她好像没有听见,把蒸笼端回厨房里。
走到家门口,云松爷还在跟母亲说着话。我把袋子递给母亲,没有看云松爷一眼,心里有点儿生他的气。母亲的声音跟了过来,“咦,你这个馋嘴猫,这么快就偷吃了一个!”我转身大声说道:“我冇吃!米糕是五角钱一个!”
母亲愣了一下,看了云松爷一眼,又冲我瞪了了一眼,笑骂道:“五角钱就五角钱一个,你喊这么大声音做么事?”云松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里咕哝着:“呃……这个……”手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快快地走过来,塞到我手里,“你买糖吃。”
母亲忙过来挡住,“哎呀,先生,莫惯坏细伢儿。”云松爷把钱硬塞到我手里,随即转身逃开,“拿着拿着,我有事先走。”
雨落下时,门前水洼汇成小河,秀云娘的手上钩织着一只拖鞋,“想钱想疯咯。我老大才几多退休金,屋里又买这个又买那个,就是金山银山也要花光咯。你看现在七八个月,非要去住医院,把我当个么子?”
母亲“哎”了一声,看了我一眼,“俺垸哪个不是你接生的?你看,庆儿现在也长大咯,当初还不是多亏了你。”秀云娘冷笑了一声,“说到底,人家是城市上的人,瞧不起俺乡下人。唯愿她生个金菩萨出来。”
提起之前米糕的事情,秀云娘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你不说这个还好,你一说这个我起火!我屋东儿,她都不肯便宜一角钱,五毛钱一分都不少。五毛钱买么子不好,要不是看在你是老大屋里人的面子上,鬼去买!你看她屋门口那个菜园,几金贵!她去医院之前,天天坐在门口,生怕少了一片叶子。我屋的鸡有一次过去,她拿石头砸,气得人死!不就是一点儿菜啊,比命还金贵?”
母亲又说起,“要是生了伢儿,你家婆婆会来照应么?”秀云娘笑了起来,“她啊,高兴得很。一大早去医院咯。八十岁的人了,想照看也是有心无力吧。”
雨势渐大,我关窗时,看了一眼云松爷的小屋,在一片迷蒙的雨雾中静默地站在那里。他家的几只鸡在屋门口挤成一堆,屋前的菜园低洼处积了水,搭起的藤架歪倒在地,篱笆也被水流冲开一个口。
● ● ●
云松爷回来时,大家都知道他有了一对龙凤胎。大家聚集他的堂屋里,实在站不下了,就挤在门口看。云松爷喜气洋洋,逢人都发糖。
我从大人的腿间钻了进去,偷眼看到凤招倚在床头,两个红红肉肉的小家伙睡在她一侧。秀云娘的婆婆珠奶奶站在一边和秀云娘说话,婶娘们轮流进去看,“咿呀,真是像先生!”“先生,好有福气嚯!”嘴里说着话,手要去摸孩子的脸,凤招忙过去挡,“他们刚睡着。”要去摸的人讪讪地收起手,闲扯了两句,退了出来。
珠奶奶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问:“你要喝水么?”凤招淡淡地说:“不用了。”珠奶奶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凤招也没抬头看她。
● ● ●
天气好时,云松爷推着婴儿推车,到我家门口晒太阳。母亲逗逗两个孩子,问:“凤招又去上班了?”云松爷说,“是的哎。她清早喂一次奶后去上班,中午回来再喂一次奶,下午再去上班,晚上回来。”母亲说:“她这样未免太辛苦咯。”云松爷笑了笑,没有回话。
有时凤招下班后找过来,母亲让她坐坐,开始她会迟疑一下,后来就习惯了。凤招抱起泽渊,细细地看,“哭了没有啊?”云松爷说:“好的嘞,一直在睡觉,乖得很。”凤招把泽渊放下,又抱起尔雅,“这脸上有红疤,肯定是蚊子咬了。”云松爷慌乱地凑过来看,“没事的嘛,蚊子咬咬,也不怕的。你说是不是啊?”凤招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没事没事,有事了看你怎么办?”
跟母亲渐渐熟了,凤招放了假时常会过来坐坐,泽渊和尔雅学会了走路,也能开口叫爸爸妈妈了。母亲问起云松爷去了哪里,她啧啧嘴,“他哦,去市里领退休金了。”母亲说:“有公职的人就是好哇。管么子不做,就能领钱。不像我们种庄稼的,苦了一年也冇看到钱。”凤招苦笑了一声,“从哪里说起哟。他那点儿退休金,顾不了一家人的嘴!亏得我上班,要不然全家人要饿死。”母亲惊讶地问:“真这么少啊?”凤招拍拍手,“可不是嘛。当初我认识他,他跟我吹他一个月多少多少退休金,说我跟了他,不愁吃不愁穿。等你过来后,嚯嚯——”她身体抖动了一下,“就是个老骗子嘛!”
母亲尴尬地笑笑,“他是个读书人,会是个好爸爸。”凤招扭头看门外,“但愿咯,他一把年纪了,也不晓得能活几长时间。”
跟刚回来的时候比,云松爷的确衰老了很多。他的脸一点点塌了下来,头发斑白,走路慢慢的,孩子也不大抱得动了。他常坐在小屋后的池塘边,收音机的声音响亮地洒在水面之上,而他常常低头睡着了。泽渊和尔雅就在他脚下玩耍。
泽渊拿着小棍挖土,尔雅则蹲在墙角看蚂蚁,有时其中一个去推云松爷的腿,推了半天没有反应,便尿了一裤子。凤招回来后,生气地问:“你看看都尿湿了,你怎么不给她换一下?”云松爷缩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这个,这个……”云松爷想走过去帮忙,凤招呵斥道,“你不要过来!你一个当爸爸的,也太不用心了!”她越说越气,眼泪也要出来了。
珠奶奶从池塘那边踮着小脚赶过来,气狠狠地回:“哎哟,我儿是你骂的?!”云松爷拉住珠奶奶,“娘哎,你莫管咯。”凤招没有理会珠奶奶,把两个孩子抱到房里去,锁上门。珠奶奶又转头骂云松爷,“你一个男子汉,叫一个女人呼来喝去的,还像个样子么!我都八十岁咯,管不了你咯。”说完气呼呼地走开了。
不久,凤招又跟秀云娘吵了一架。秀云娘的鸡又一次跑到小屋门前的菜园里。凤招拿竹篙去赶,正在阳台上晒衣裳的秀云娘直接开骂了,“你屋菜是金子还是银子?又是石头砸又是竹篙打,你看你几能的!你嫁个男人死一个男人,你个扫把星……你连我屋鸡都不如,你个烂屄的!”
凤招一句也没有回,转身跑进屋里去。秀云娘还在骂,云松爷出来说:“秀云哎,你行行好,莫再说,要得啵?”秀云娘说:“我不说可以,我就问你一句:你看看么人喜欢她?”云松爷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呵斥道:“够咯!我喜欢她就行了!”秀云娘一时间无话,拎着洗衣桶下楼去了。
云松爷往回走,凤招提着箱子往外走。云松爷慌忙上前拦,“你要去哪儿?”凤招眼睛红红,“我讨厌死这里了,我要走!”云松爷伸开双手挡住凤招去路,“她说的都是气话,你莫放心上。”
凤招把云松爷的手扫到一边,云松爷没立住,倒在地上,见凤招继续往前走,他喊道:“渊渊!雅雅!妈妈要走咯。”两个孩子从屋里追了出来,哭喊着抱住凤招。凤招立住,身体一个劲儿地颤抖,喘着粗气,眼泪淌了一脸,也不擦。云松爷起身过去,凤招忽然厉声喊道:“老骗子!你再过来试一下?”云松爷呆立在原地。凤招继续骂:“你为什么不遭雷劈?你这个老骗子!你害我到现在,老娘受够了!”云松爷摊开手,“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他往四周环顾了一番,我们都在自家门口,没人敢上去劝。
他又上前一步,凤招声音尖脆地劈叉了,“你死开!”泽渊和尔雅松开了手,吓得大哭。云松爷看着孩子们,不敢过去,“渊渊!雅雅!你们莫哭啊,到爸爸这边来好不好?”孩子们仰头看凤招,又看云松爷,又哭了起来。
凤招把他们往云松爷那边推,“你们去!去!”孩子们迟疑地走了几步,云松爷忙把他们抱了过来。凤招转身就往垸口走去。云松爷从未用这么大的声音喊:“凤子啊!凤子!”
两个孩子很沉,又在大哭,他抱在手中,走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我母亲忙过去帮忙抱住孩子,云松爷脸色惨白,抬头看,凤招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秀云娘提起这件事,沉默了半晌。
“哪里有这么狠心的娘,伢儿也不要咯。我大哥几可怜,这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还要照看两个伢儿,你看他脸色几不好。”她坐在我们灶屋门口,细细地抠手上的死皮,“我当时不就是随便骂了几句,哪至于这样嘛……你看,我大哥也不理我,我婆婆也说我,我到哪里说理去?你说说,我那天哪一句说得有错?”
母亲把棉花杆折断,塞进灶腔,“我看两个伢儿,都是你帮着照应的。”秀云娘摊手说,“那还能么办?总不能看两个伢儿饿肚子是不是?我大哥,自家都顾不过来,莫说两个伢儿咯。”
母亲又问:“你大哥去找凤招没?”秀云娘撇嘴摇头,“不晓得找了几多次,人家根本不想见他。这就是个狠心的女人,你看看她跟前面两个生的伢儿,她不都不要咯。哪里有这样做娘的?”见我在一旁做作业,秀云娘又咕哝了一句,“以前她带过来的两个,跟俺庆儿也差不多大,现在都不晓得么样了。”
有时候泽渊和尔雅在我家门口玩耍,脸和衣服一样脏,母亲看不过,就拿热毛巾给他们擦脸。云松爷袖着手坐在自家门口,俨然成了干瘦的老头,有人跟他说话,他半晌反应不过来,收音机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秀云娘在地里干完活回来,天都断黑了,在灶屋做好饭,叫云松爷去吃,云松爷“唔”地一声,再去看两个孩子,他们都在堂屋的水泥地上睡着了,手上还捏着糖纸。
● ● ●
一天,云松爷卧床不起了,送到医院,说是中风,住了一段时间院,全是云海爷垫的钱,实在住不起了,又被送了回来。
我跟母亲去小屋看望了一下,房间里胀满了屎尿的臭气,珠奶奶在厨房里给泽渊和尔雅喂饭,秀云娘站在门口跟云海爷说:“你一定要把那个贱屄找回来!我们都熬不起咯。你一定要去!”云海爷默默地吸烟。
凤招回来时是晚上。
母亲正在灶屋里洗碗,她径直走了进来,我叫了她一声“凤娘”,她对我笑笑。她的脸越发瘦削了,侧脸看去像是一把尖刀。“花姐,你家有没有脚盆,我借一下。”
母亲忙跑到洗澡间拿出一个,凤招接过脚盆正要走,母亲叫住了她,“凤子,你今夜要是没得地方睡的,可以到我家来。”凤招“嗯”了一声,离开了。
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母亲转头看了一眼,走过去灌了两壶开水。她把开水壶提在手上,往外走,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你凤娘那里的煤气坛肯定早没气咯。”
我打电筒给她带路,小屋的门半掩,走进去,没有电,饭桌上搁着一截短短的蜡烛。泽渊和尔雅坐在没有水的脚盆里,抬头见了我们,没有任何表情,又低头拍自己的小腿。厨房里黑洞洞的,凤招立在那里低声地呜咽。
“凤子”母亲叫了一声,“煤气坛肯定没气了,我这有两壶水,你先给两个伢儿好好洗个澡。”母亲把两个开水壶小心地放在堂屋边上,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厢房,没有进去。
泽渊忽然喊了一声“妈妈”,尔雅也跟着喊了一声。凤招没有回应。母亲又让我去提一桶冷水,再拿两条干净毛巾来。
两壶开水都倒到脚盆里了,热气朗朗,凤招坐在那里给孩子们脱衣服。母亲蹲在脚盆边试水温,太烫,又倒了些凉水。水温正好时,把泽渊和尔雅放进去,凤招哑着声说:“花姐,你回去吧。我做得过来。”母亲没有理,拿毛巾给泽渊打肥皂洗身子,凤招就洗尔雅。
两个孩子兴奋地拍打着水花,拍着拍着忽然顿住,盯着凤招看,咧嘴笑,“妈妈!”凤招又落泪了。
之前,泽渊和尔雅都是秀云娘带回家睡的,凤招回来后,秀云娘没有来见她。珠奶奶来过一会儿,见孩子们都洗干净了,也换上了干净衣服,便说:“我带伢儿去我那里困醒。”珠奶奶又到厢房去看了一会儿,出来说:“松又拉了,床单我洗干净了,放在你房里柜子最上面,你给他擦洗干净,换上就行咯。”珠奶奶说完,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往外走,泽渊和尔雅死活不愿意跟着。凤招抱起两个孩子说:“我送他们过去。”
天太黑了,母亲让我打开手电筒给她们带路。母亲抱着泽渊,凤招抱着尔雅,我搀着珠奶奶。风从江边吹来,贴着脸摩挲,泽渊和尔雅都睡着了,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路上荡起。把孩子安顿好,我又打着手电筒,带着凤招和母亲回来。忽然听到母亲问:“凤子,你晚上么办?”凤招小声说:“还能么办,他在屋里。”母亲“嗯”了一声,顿了半晌,又说:“凤子,慢慢来。人啊,总是这样那样的坎儿要过哩。”
凤招淡淡地说:“花姐,我前面两个男人都死了。你说,我还能么办?”母亲没有再说话。
云松爷去世那天,天正在下雪,池塘结了一层薄冰。云松爷的尸身被清洗干净,停放在堂屋,身上穿着当初回来时的那身夹克和西裤。他身上已经没有肉了,只有皮包骨,衣服都塌了下去,嘴巴张开,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怎么也合不上。
大家在等火葬场的车子来,坐在一旁哭得不成声的珠奶奶被众婶娘包围着,凤招一身素衣坐在靠后门的一角,冷冷地睁着眼睛,泽渊和尔雅头戴白色孝布,一边一个静静地靠在她腿上。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去找凤招说话。风从后门灌进来,撩起泽渊和尔雅的头巾,还有凤招的刘海,她没有管。
云松爷的头七,小屋里传来争吵声。母亲走过去看,我也跟着去了。只见秀云娘站在门口,拍着手说,“不是不帮你!我自家都一大摊子,忙都忙不过来,再加上这两个,让我么样弄?之前你不在,不都是我在照看?大哥住院的钱也是云海出的,我们都没找你要,还要么样?你还以为和你前面两个那样,把伢儿扔给叔伯,自家图撇脱,我告诉你,到了我们这里,没得这回事儿咯!”
云海爷站在堂屋里抽烟,秀云娘说到兴头上,他忽然吼了一句,“莫说咯!”秀云娘越发生气了,“我为么子不能说?你问问这个女的,让你大哥遭了几多罪?”
凤招冲了过去,被在场的其他叔爷拉住,“你大哥就是老骗子!最后还不是我端屎倒尿,伺候他到死?伢儿是你们家族的后代,你们不管,我一个女人家,么样养活这两个?”
坐在一角的珠奶奶,双手搂着泽渊和尔雅,“我八十多岁咯,说要死就死咯,我是有心无力……”还没说完,就哭了起来。大家一时间都无话。
● ● ●
头七的第二天,我还沉浸在朦胧的睡意中,隐约有嘈杂的声音破窗而入。声音越来越大,渐渐能分辨出秀云娘、云海爷还有凤招的声音。我趴到窗口看,小屋门口,停着一辆搬家用的小卡车,几个陌生男人远远站着,立柜从厢房里搬了出来,倒在稻场上,没人去扶,因为秀云娘和云海爷挡在前面,而凤招搂着两个孩子堵在门口。
秀云娘挥舞着手,“这些都是我大哥的东西,你凭么子都搬走?哪一样是你买的?你害死我大哥不算,还要把他东西都带走,你拍拍你心口问自家,你还有良心没得?”
凤招气得直哆嗦,“我跟你说,老骗子根本没有什么钱!这些东西都是用我的钱买的!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搬走?”
秀云娘推云海爷,“你说两句!”云海爷闷了一阵,秀云娘连连推他,他回头瞪了一眼,“莫推咯!”
秀云娘收了手,半晌后云海爷抬头对凤招说:“你么样来的,就么样回。”
“凭什么!”凤招吼了一声,说完催那几个男人搬东西。男人们迟疑地看看两边,刚往屋里走了几步,云海爷狠狠地说,“你们敢搬一下,出不了这个垸!”男人们又收住了脚步,其中一个对凤招说:“这个我们没得办法,对不住咯。” 说完,他们往车那头走。
凤招喊道:“你们别走!”男人们没有理会,车子开走了。一时间,稻场上安静了下来。
凤招松开两个孩子,一个人返回屋里,锁上大门。泽渊和尔雅拍着大门,哭着喊妈妈,里面没有回应。秀云娘和云海爷也疑惑了,他们往门口走了几步,屋里传来哐哐当当的打砸声。秀云娘跺了一下脚,急忙推云海爷,“你快进去!这个女人发疯咯!”云海爷跑过去,把泽渊和尔雅抱开,伸脚踢门。珠奶奶此时也过来了,冲着秀云娘说:“这是搞么子鬼啊?造孽啊!你们就图这点儿东西,亏不亏心?”
秀云娘气得发抖,“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胳膊肘往外拐!”珠奶奶没理她,转身去拉两个正在嚎啕大哭的孩子。云海爷还在踢门,没料到门突然打开了,一脚没收住,正好踢到凤招的肚子上。凤招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云海爷愣住了,回头看秀云娘,又看珠奶奶。“孽畜哎!”珠奶奶赶了过去,吃力地扶起凤招。我跑出房子,冲到灶屋对正在做饭的母亲说,“出事咯!凤娘被打咯。”母亲赶紧丢掉柴火,跑出去。
秀云娘问母亲,“她没得事吧?”母亲淡淡地说:“要不你让云海踢你一脚试试?”秀云娘被噎得撇嘴,站在我家门口半晌,忽然塞了两百块钱给我母亲,“你要是方便,就给她。云海……”秀云娘顿了一下,“也不是故意的。”
母亲又把钱塞回去,“这个钱你要给就自家给。我生成是个外人,不好介入你们的家事。”秀云娘“哎哟”了一声,“花姐哎,你就莫推三阻四咯。我也难!”不容分说地把钱重新塞给我母亲,转身跑开。母亲没有去追,站在那里发了会儿愣。
几只麻雀落在电线上,扑腾一下,又全飞走了。
母亲走进左厢房时,凤招躺在床上,盖着棉被。“我不要!”凤招扭头不看母亲递过去的钱。母亲说:“为么子不要?这还给少咯!凭么子你要受这一脚?”凤招没有说话,母亲把钱放进她上衣的口袋里,又告诉她泽渊和尔雅在隔壁厢房睡着了。
凤招脸色发黄,手上因为砸东西的缘故,有几处割伤了,母亲给她涂了药水包扎好。凤招沉默了半晌,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全垸里都晓得这一家人的德行。”母亲说:“千万莫!鬼晓得他们会做出么子事儿来。”凤招恨恨地说:“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凤招抱着两个孩子,从垸头走到垸尾,挨家挨户,只要有人在,她就走进去说秀云娘与云海爷对她做的事情,有人可怜就给她钱,她也不要,又去下一家接着说。
后来,秀云娘与我母亲交恶,跟别人说起来还是气恨,“要不是她跟凤子说七说八,凤子不至于做出这样毒的事情来!”
有人把话转告给我母亲,母亲低头纳鞋底,没有说一句话。凤招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后,小屋也闲置了一段时间。小屋里的床、柜子,都给砸烂了。
我以为再也看不到凤招了,谁知有一天放学回家,却看到凤招拿着锄头正在菜园里除草。我惊讶片刻,叫了她一声,她冲我点头笑了笑,蹲下身清理泥土里的石块。
回家后,我跟母亲说起这事,她想了想,“她这是要搞么事嘞?”饭做好后,母亲让我去叫凤招过来吃饭。等我跑过去时,她还在清理石块,听完我的话,她摇摇手,“不用啦。我自己带饭来了。”她指指小屋门口石墩上的布袋。
渐渐地,我们也知道凤招的规律了。每逢周末,她会过来侍弄她那块菜园,种上大白菜、包菜、莴苣,丝瓜架子也搭上了。她只忙她自己的,谁也不理会,母亲几次叫她,她也说自己带了饭。忙完后,她就坐在石墩上吃饭,有时候也进小屋里发呆。到了快天黑时,她就赶到村口的公路上去搭乘最后一辆去城区的公交车。
有几次,秀云娘专门买肉买鱼,做了一桌好菜,让她过去吃,她连头都不抬一下,更别说理她了。后来在菜园的边上,她又拓出一块地种麦子,稀稀疏疏四五行。
路过的叔伯咂嘴,“真是好不吃辛苦!劲劲巴巴地种这么点儿,不够一口吃的!”但凤招不管,麦子熟时,她拿镰刀割,其实只有一小把,她又蹲在路边拿棒槌碾出麦粒来,放进自己特制的小袋子里。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珠奶奶过来,她站在离凤招不远处说话,“凤子哎,你莫这样要啵?你看我都快入土的人咯,就求你这一回。你这样,叫我们的脸往哪里放?”见凤招闷头做自己的事情,她又继续说,“把泽泽和雅雅带过来让我看看,要得啵?”说着抹眼泪,“他们是云松的种,我是年纪太大,实在带不动了,你也体谅体谅我……”
凤招直起身子,像是陷入了沉思,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话,随即拍拍身上的土,去石墩那里拿过自己的袋子,上了大路,大步往村口的公路走去。
珠奶奶站在稻场上,又哭了一会儿,秀云娘出来说:“娘哎,你是没得罪找罪受,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
珠奶奶骂道:“烂屄嘴的哎!你积点口德要得啵!”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凤招了。
垸里的女人 连载01
编辑:罗诗如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
投稿给“人间-非虚构”工作室,可致信:[email protected],稿件一经刊用,将根据文章质量,提供千字500元-1000元的稿酬。
其它合作、建议、故事线索,欢迎于微信后台(或邮件)联系我们。
人间,只为真的好故事。
网易非虚构写作平台
只为真的好故事
活 | 在 | 尘 | 世 | 看 | 见 | 人 | 间
长按二维码关注我们
回复以下「关键词」,查看往期内容:
祭毒 | 窥探 | 南航 | 津爆 | 工厂 | 体制 | 马场的暗夜
抢尸 | 形婚 | 鬼妻 | 外孙 | 诺奖 | 子宫 | 飞不起来了
荷塘 | 声音 | 女神 | 农民 | 非洲 | 何黛 | 切尔诺贝利
毕节 | 反诗 | 木匠 | 微商 | 告别 | 弟弟 | 最后的游牧
行脚僧 | 北京地铁 | 高山下的花环 | “下只角”的哀怨
华莱士 | 创业领袖 | 天台上的冷风 | 中国站街女之死
褚时健 | 十年浩劫 | 张海超托孤 | 我怀中的安乐死
林徽因 | 口水军团 | 北京零点后 | 卖内衣的小镇翻译
▼更多“人间”文章请点击下方“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