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は度胸”。不懂日语的中国人看了这话难免产生奇怪的联想。
这是我忐忑不安地准备演讲比赛前夜,担当先生(班主任)的竹内用line发来的一句话。
女人要用胸部大小来度量?难不成让我明天穿得性感一点上台?
我赶紧yahoo了一下什么意思。原来是一句谚语的变种。
原句是:男は度胸、女は愛嬌。翻译成中文是,男要勇,女要娇。
可是竹内把它变成了女子要有勇气。
竹内刚来的时候,我并不是很喜欢她。诚然,她漂亮,穿衣有品,跟随先生在纽约和伦敦各生活过四年,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是说白了只是个家庭主妇,教语法经常把自己绕晕,站在讲台上自言自语、冥思苦想。
神奇的是,没几天,我像别的同学一样,迷上了竹内。
她虽然人到中年,但少女感满满,很喜欢问我们,“这个词用汉语怎么说?”然后笨笨地鹦鹉学舌。笑起来眼睛里星星的光,和脸颊两边摇来荡去的耳坠子交相辉映。问她在哪里买这么好看的耳坠子,她答,“FOREVER21,超便宜,一抓一大把哦!”
虽然少女感满满,但很会照顾人。下了课不着急走,跟这个聊聊,跟那个聊聊,把每个人的小特点小故事记在心里。我们这群初入岛国的少男少女(全员都在国内上过大学,不算严格意义的少男少女),异国他乡,语言不通,在生活上、升学上遇到各种烦恼,她都能温柔倾听,给予中肯的意见。班里十几号人,每个人都直觉她对自己特别关照,可冷静想,她又是处处一碗水端平。
这样冰雪聪明的女人,是百里挑一的,男生喜欢她,女生也喜欢她。
到早稻田参观,在大隈讲堂前留影。前排右一为竹内。
竹内有时会喊我“お嬢さん(大小姐)”,不是嘲讽的语气,是略带亲昵又无可奈何的。
来日本前,我信誓旦旦靠勤工俭学养活自己。可是从小两手不沾阳春水,性格内向又不懂察言观色,来日本后打工屡屡给人添乱,变成了班里有名的“鱿鱼女王”。
来日第一年,我就通过了日语1级,可是因为理想不实际,升学考试并不顺利。研究计划书的题目,一换再换。那一年是日本电子书发展的元年,有一阵子,我想研究电子出版。竹内在报纸上看到关于电子出版的新闻,就会剪下来给我。
回国前整理东西,从以前的文件夹里掉出七八张剪报,忽然心头又暖又酸。
竹内曾一次一次地帮我改研究计划书,一次一次做模拟面试。她花在我身上的心血,比别的学生多。我数次落榜,报名费3万3万地打水漂,让原本拮据的生活雪上加霜。
有一次,我跟她说,也许我并不适合做研究。
她说,这里有谁真是想做研究的呢?你只是还没找到自己的路。
想想也是,大多数人都抱着拿一张硕士文凭好就业的务实目标,而我已放弃了遥不可及的电影梦。既然付出了青春和金钱,总要有所收获。可是,失去了初心,要朝哪个方向前进呢?
到语言学校第二年的下学期,我依旧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成了班里为数不多的“老大难”。
一天,竹内布置了一篇作文,让我们写来日本以后的感受。作文全都交上去,竹内在课堂上朗读了我的作文。她说学校要举办一场演讲比赛,希望我用这篇作文去参赛。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有点小激动,这于当时的我,是莫大的鼓励。可是,我在大庭广众说两句话就脸红,去一千多号人的礼堂做演讲,还是用日语,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连连摆手说自己不行。
下课后,竹内找我谈话。她说被我的故事感动了,如果我能去更多人的地方讲述,既突破了自己的局限,也能鼓舞别的同学。
“一等奖有5万日元的奖金哦!”她知道我手头紧。
我担心自己口语不好,向她推荐了口语流利的同学,可是她认为内容更重要。在她的坚持下,我也不再扭捏,认真准备起了演讲。
每天晚上,我都在穿衣镜前练习演讲。最初,面对镜子里的自己都紧张。僵硬的嘴角,木讷的表情,还有磕磕巴巴的口语,这副德性怎么上台?
就这么一遍遍对着镜子重复练,直到把演讲稿倒背如流。竹内帮我纠正发音,让我放松表情。我渐渐对上台演讲有了信心。
演讲比赛这一天终于来了。站在后台看别的选手逐个上台侃侃而谈,说的都是惊叹于日本社会如何礼貌、如何便利的中学生范文型的内容。我越看越紧张,冰凉的手颤抖到停不下来。
当主持人喊我的名字,我从昏暗的后台走到明亮的前台,大脑一片空白。
不管在镜子前练习了多少次,我还是那个一受瞩目就浑身不自在的人。身处的那一方演讲台,仿佛变成了被告席,强光灯让我脸上每一下抽搐都逃不过众人的眼。
不能逃,不能逃。
我拼命地给自己的双腿下命令。被意志捆住的双腿找不到重心,连站立都很艰难。好不容易回忆起演讲稿的第一句,可是嗓子像被什么堵住,发出的声音自己都听不清。
落落大方,不过是幻想。突破自我?哪里这么容易。
硬着头皮把演讲稿背完,逃也似地退到后台,见竹内迎面朝我奔过来。她张开双臂,一下把我抱住,“你是最棒的!太感动了!”
她激动的神态,时隔多年,记忆犹新。
那天,演讲比赛接近尾声,所有的选手并排站在台上,听主持人宣布冠亚季军。一直听到最后,才听到我的名字。我获得了2000日元的图书券,安慰奖。
冠军是一个已经被早稻田大学录取的女孩。她声情并茂地述说了第一次在日本搭电车的经历,说到精彩处,自如地从演讲台后走出来,对着评委,一人分饰两角地表演起和电车站员的对话。她确实很有演讲口才,也不像是第一次上台。
当我走下台,班里的同学纷纷上来说鼓励的话,还有人全程举着DV,录下了我演讲的样子。
竹内歪着头,一脸不解:“那个孩子说得不好,为什么选她呢?我真觉得冠军应该是你。”
那一刻,我像个从战场下来的伤兵,被战友们簇拥着,输了战斗却赢了友情,好难为情,又很想哭。
在樱花绽放的三月,我们毕业了。毕业那天,我还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不知道下个月自己会在哪里。
毕业典礼上,竹内身着和服,指挥我们合唱『空も飞べるはず 』。
在新宿吃散伙饭,大家都喝得有点醉,席间一个男生提起半年前的演讲比赛。
“别人说的我都没有听,听不下去。只有你说的,我从头到尾听完了。说得真好,说到心里去了。”来日本以后,他瘦了20斤。他也不知道下个月自己该去哪儿。
我泪如泉涌。
我的演讲,考上东大、早大的人哪里能懂?
在第一排正襟危坐的校领导们哪里能懂?
因为这是用血泪唱给失败者听的失败者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