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纯银嫁衣打下来,耗时半年光景。
会 玩
老工匠不会死,只是凋零。
文◈雷虎 摄影◈阮传菊
凤凰县城19公里外的山江镇,这里藏着湘西苗银世家麻氏家族最后传人。
拨通了银匠麻茂庭的电话好几次,电话才接通:“我正在打银,没空去接你,你自己过来吧。下车后你看到旁边有个小巷,穿过小巷隔着稻田看到山坡上的苗家就是我家了!”
踏上三级石阶推开了银匠家院子虚掩的门。
门后是一个别致的小院,地上铺了一地的枯叶,有两个小孩在院子里嬉戏,想捡起落叶往彼此头上堆,院子里有持续而有节奏的“咚咚”声回荡,那就是麻银匠在打银。
苗银匠人分为游方银匠和定点银匠两种,麻茂庭属于后者。
山江镇这个名为黄茅坪的村庄,既是麻茂庭作为苗族人物质形态上的故乡,也是他作为手艺人精神意义上的家园,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
房子楼梯拐角处,一位清瘦的老人一手拿着火钳,一手抡着铁锤正在作业,嘴上叼着的烟随着老人的呼吸一明一暗。
老人看到我们之后示意先坐下,自己把手上的银器打完,直上楼拎了一个红布包下来,把红布包往八仙桌上一摊开,整个屋子立马“蓬荜生辉”了:
各式各样的银戒指、手镯、头饰……似乎让这偏远苗居变成了藏金洞。
麻茂庭说,他只是个打银匠,并没什么故事可讲。如果真要讲故事,那就得从这个村庄和这些老银饰的历史说起:
去杂:铁匠憋足气后对着空心铁棍猛吹一口气,一串火星从融炉中冒出在空中四散飞舞,飞舞的火星可能就是碎银中隐藏的杂质。
麻茂庭家是湘西有名的苗银世家,麻家的苗银传到麻茂庭手上,已经是第五代了。
麻家打银的历史,应该从麻茂庭爷爷的曾祖父说起。麻茂庭点燃一支烟后进入了回忆模式:“那应该是清朝中期的事情了!”
那一年,三江镇来了一位挑着货架的游方银匠。正好麻家要为即将出嫁的女儿准备嫁妆,就让游方银匠在麻家住下了。
没想到游方银匠技艺精湛,为麻家打出的银饰不仅让麻家人眼前一亮,更让整个山江镇的村民羡慕。
制银条:融化的银水倒进凹糟,冷却后就成为一根银条。
苗民纷纷效仿麻家,让银匠为将出阁的女儿打银嫁妆。于是,原本只准备在麻家住三个月的银匠,竟然住了三年之久。
因为麻家人对银匠非常照顾,游方银匠作为回报就收了麻家主人的儿子为徒。
为全山江镇的苗民打造银器后,银匠继续挑着货架游方去了。麻家人却在山江镇坚守下来,农忙时封炉,农闲时操锤。
锻银:用火钳夹住银条,右手抡起铁锤开始敲打。每敲打一下就把银条翻个面。千锤百炼后,一尺来长的银条硬是被敲成了一根一米多长的银线。
拉丝:把细长的银线,拉成如发丝一般的银丝。拉丝是个辛苦活,大冬天的居然把银匠拉得满头大汗,也把暗淡银线拉得光彩夺目。
最开始,麻家只为山江镇的苗民打制嫁装,慢慢地,因为麻家人打制的银器精美绝伦。麻银匠的名气越来越大,周边苗寨的苗民也慕名而来。
甚至有人以订制银器之名来偷师,麻家人并不守旧,有人来学习打银,麻氏就欣然相授,久而久之,山江镇慢慢成为了湘西的银器之乡。
麻家从事苗银制作的人多了,山江镇的市场容量不够大, 有的族人就迁往附近的州县。
最终,山江镇麻氏银匠的名号,开始在周边州县流传,麻氏家族也发展成湘西最大的银匠流派之一。
一根烟抽完,苗银家庭的历史也从清代穿越到了现代。
“这就是银匠的现在了,全镇人都住上新楼房,但我房子还是结婚时起的木头房!”麻茂庭指了指自家的老木头房子,又指了指镇上那些新盖的高楼自嘲。
以前银匠是苗寨最受人尊敬的职业,如今,苗银艺人已经跟不上苗寨发展的节拍。
以前,银饰是苗族居家旅行必备神器,苗族订亲,头饰,披肩再穷也先送半套,另半套过门时必须付清。
上世纪90年代,山江镇汉化的苗族开始拒绝银饰做彩礼:“我们已汉化,不戴银了,直接送钱好了。”
大批银匠失业,麻茂庭五兄弟,四个改行了。教徒弟十五人,十四个不沾银了。
还好,麻茂庭手艺闻名乡里,虽说汉化凶猛,但山沟里还苗风稍存,麻茂庭一年还能接几单生意。
在麻茂庭扛不住,也准备放弃传祖传手艺时,旅游业兴起了,非遗评选也来锦上添花,银匠生涯柳岸花明,他成为全国首批国家级苗族银饰锻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
升级为国家级,名气大了,订单多了,却也画地为牢了——别家可以用白铜做银器,自己的银只能是纯爷们儿。一套纯银嫁衣打下来,耗时半年光景。
我们提出要拍摄苗银制作工艺,麻茂庭说不急,他带我们来到矮山上的苗寨,说只有我们看懂了这个“苗风遗存”的村庄才能更好的理解苗银。
他抚摸着村庄那青石垒砌的石墙说,湘西向来多土匪,因而传统的苗寨大多依山而建,都有自己的防御工程,而这石墙便是村子的“城墙”。又指石墙上那唯一的台阶说,这便是村寨的寨门。寨门前那颗已空心的老树,则是土匪攻寨火攻时的杰作。
最终,麻茂庭在寨子的最高处停下了。村子的最高处是两处建筑,一处是一间已经坍塌的老屋,一处是类似烽火台一样的石头房。麻茂庭和石头房相对无言。原来,这石头房子是苗寨的堡垒,这老屋,正是麻氏银匠的祖宅。
以前,当土匪来了,村民们会把贵重物品放在这堡垒中,然后在堡垒中做抵抗直至救兵到来。银匠作为寨子里贵重物品最多,威望最高的家族,他们理所当然选择了靠近堡垒这全村最安全的地方。
苗族银饰情结深重,加上苗地多战乱,战乱起时只能挑细软值钱的逃,既能当饰品又能做传家宝的银器成了最好的选择。
参观完苗寨,我们也读懂了苗人和苗银的关系,麻茂庭这才回到自己的作坊,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麻茂庭每天的生活都是从上午十点开始。融炉中生起木炭,随着“呼呼”的拉风箱声响起,融炉中很快就燃起青色的火焰,麻茂庭从炉子上拿起一个酒盅大小的铁杯,往铁杯中倒入些许平时做银饰的边角料后,把铁杯放进木炭中。
这一步叫融银,任何一种精美的银器,都是白银在从烈火中融化后锻造而成。
融银是个漫长的过程,麻茂庭缓缓地拉着风箱。
打银43年,陪伴麻茂庭的猫已经不知是第几只了。
点一盏油灯,麻茂庭拿出一根细小的空心铁管,铁管一头衔在嘴里,另一头深入油灯火焰中,一个半成品戒指被钳子夹住烤在油灯火焰上方。
银匠深吸一口气后,气流从细铁管中喷出。喷出的气流通过油灯火焰后,把豆大的火焰吹成了一条火舌,覆盖住整个戒指。
银匠就样嘴衔铁管,用他呼吸之间产生的火舌炙烤着银戒。时间持续了四五分钟,银匠吹烧了上百息,戒指终于从银变红。
看到戒指变红,银匠赶紧停止吹烧。顾不得戒指滚烫,拿起镊子,夹起桌面上一朵朵细小的银花往戒指上沾。
待戒指上溶化的银水沾住九朵银花后。银匠又用火钳夹起带银花的戒指,放在油灯前开始了新一轮的吹烧。
又是一百次呼吸之间,银花和戒指一起变得通红,表皮变成部分银桨把彼此牢牢的焊接在一起。
再经过擦洗和抛光等环节后,一枚小小的银戒才宣告结束。
这时银匠把银戒放入手中仔细端详,仿佛那是一枚求婚时要送出的信物。
感觉银戒没有瑕疵了,银匠才缓缓走到八仙桌前,把新出炉的戒指往那银器堆里一放,那银戒就如一朵浪花没入海洋之中。
麻茂庭的妻子从外面赶回来,他从八仙桌上的银器堆里,找出刚打好的银戒递到妻子手上:“刚打好的戒指,你看合不合适!”
妻子把戒指戴在手上左瞧右看,用我们听不懂的乡音和丈夫交流了很久,听口气像是批评中夹杂着表扬。
麻茂庭听后若有所失,拿着银戒指返回工作台开始回炉——不仅仅是这枚戒指,这八仙桌上满足苗家生活的各式各样的银器,要想出厂,都得经过妻子这最严厉的质检员。
以前我以为,最美的苗银因匠人的烈火与锤打催生。这时我明白,妻子毒辣的眼神也是银饰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银匠妻子在山江镇中学食堂上班,中午她在给孩子们烧完午饭后才抽空回来。我以为她是回来给银匠做午饭的。
后来才知道,麻家两百年来就没有吃午饭的传统——打银有很强的连续性,为了不耽误工作,银匠们自作主张,把一家人的午饭都给省了。
银匠妻子回家是为告诉麻茂庭,有人需要新盖房子,需要水泥砖——如今银器生意不好做,麻茂庭不得不另谋出路,在自己家们口弄了个建材厂。
我该如何给眼前的这位定位呢?银匠还是工头?
其实,麻茂庭的举动并不出格,他遵循了从古以来苗族银匠的传统——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职业的苗族银匠,所有的银匠都是在农忙时封炉,农闲时开锤。
不同的是,古时银匠开锤,因为苗银是苗家穿在身上的符号,银匠是用铁锤记录历史。
如今银匠封炉,只因苗银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消失的步伐迈得太快,年迈的银匠人角色一时半会转变不过来。
但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作为银匠的女人都是最幸福的:也许包、鞋子没办法随便挑;但首饰,只要你想得到,就没有银匠打不出的。
结婚三十多年,银匠打出银器无数,妻子甚至无法拥有一件,但每打出的银器,都会让妻子尝鲜试戴。
光鲜的银器,对恋人来说,是爱情的感觉,对银匠夫妇,是生活的味道。
END
作者:雷虎/阮传菊,行走江湖的夫妻档,一人文字,一人图片,寻访手艺,关注乡村,记录平凡人不平凡的故事,尝试格式化生活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微博@青鸟天际,公众号:侣行记艺(ID:lvxing-jiy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