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俩月中专毕业时，苏丽娜跟四个同学一块儿，去了县城的热电厂财务室实习。
县里能实习的厂子就那么几家，差不多每个厂子都安排了五六个实习生。
厂里对这种形式上的实习习以为常，找人领着苏丽娜在厂区象征性地转一圈，把他们往财务室旁边腾出来的一个小办公室一塞，再抱几摞几年前的现金账本过去，也就可以了。
苏丽娜听实习过的学姐说，其实就算他们不再去也没人在乎，结束的时候一样拿到实习鉴定，厂里也不想多操心。
果然没出三天，每天去那间小办公室看旧账本的，就从五个人剩到了仨。
又过了几天，那俩同学也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天按时去按时走的，也就苏丽娜一个了。
苏丽娜跟他们比不起，就她知道的他们五个人中，有俩家庭条件好的，早把工作给找好了。
她不一样，她没人依靠，只能靠自己。
这样过了差不多一礼拜，那天早上，苏丽娜刚打开门，财务科马科长过来了。
马科长四十多岁，跟苏丽娜的妈差不多年纪，看上去年轻精神得多，穿小领口的紫色西服套裙，烫着最流行的发式。
和蔼地先是关心了一下苏丽娜实习情况，又看了看其他空着的几张桌子，语重心长地叮嘱了苏丽娜几句，要她扎扎实实，好好努力。
马科长说，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的。
马科长还让人给苏丽娜送了张饭卡，说要是中午不想走的话，可以去食堂吃饭。
苏丽娜激动了
好半天，更坚定了当初来时的信念——要在这次实习中红好好表现，争取可以留下来。
虽然希望渺茫，但这种事情以前也有过。
苏丽娜不比其他家境好的同学，她老早没了爸，她妈没工作，靠着打零工养她跟他弟，她上这个中专，家里还借了钱。
苏丽娜太需要一份工作来自立，来养家糊口。
之后中午苏丽娜就没再回家，一是家有点儿远，骑自行车来回要半个小时。
那天苏丽娜去到食堂打了饭，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坐下来低头吃了第一口时，突然听到对面有人说，小妞，新来的啊？
苏丽娜吓一跳，抬头看眼前站一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穿电厂蓝色的帆布工作服，瘦高个，五官算是好看的，但眼神、表情、嘴角的笑，都挂着一股子痞气。
那个痞气的小青年就端着饭盒一屁股在苏丽娜对面坐了下来，说我叫赵耀东。你叫啥？哪个车间的？
苏丽娜还是没吭气，一是她有点儿慌，再就是她也不想跟他搭茬。
这时有两三个小青年围过来，用戏谑的口吻招呼赵耀东，问他干嘛呢。
赵耀东哈哈笑起来，指着苏丽娜跟他们说，盘子靓，条子也不错，帮哥们儿打听一下这妞哪儿来的？打听清楚哥们儿请客。
苏丽娜蹭一下就站了起来端着饭盒朝外走，身后一片哄笑。
饭也没胃口吃了，然后苏丽娜决定以后还是回家吃饭，实习这几天她还真听说过赵耀东，他是厂里子弟，他爸是以前烧锅炉的老职工，他接班进来的，没文化，特别混，就是一工厂痞子……
苏丽娜实习时间还不到一半，工作的事儿连个影子都没有，可不想招惹这么个货色。
倒是消停了几天。然后实习到第二周的时候，有天中午，马科长把苏丽娜喊了过去，说想跟她聊聊。
苏丽娜有些不明所以，马科长让她坐下来，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一下苏丽娜的家庭情况，也问了一下苏丽娜毕业的打算。
苏丽娜便鼓起勇气，说希望能通过自己的表现留在电厂。
马科长笑起来，说小苏你还是年轻啊，现在工作的事儿哪有那么容易？
就说厂里的车间工人，正规招工过来的都不多，大部分是厂子弟，或者供电局老职工的孩子亲戚，更别说财务科这种坐办公室的工作了，就现在的出纳，大学毕业不说，跟咱副厂长还沾着亲戚呢。
苏丽娜的心嗖一下就凉了，努力克制着内心的失望，苏丽娜说我知道我是异想天开，马科长，不管怎样，我都谢谢您这段时间给我的帮助。
马科长便说了她的想法，也没转弯抹角，跟苏丽娜说厂长儿子二十三了，长得挺好，自己还开了个体育用品店，可是从小患了小儿麻痹，腿脚不利落，左腿残疾严重，要拄拐才能走路。
这一直是厂长的心病，马科长说厂长人脉广，老婆也在一家不错的企业工会负责，搭上了这层关系，就算苏丽娜日后不在电厂，去个其他单位当个会计也都不是啥大事儿。不过……
马科长顿了一下，说不过这毕竟是你终身大事，你自己要想好，小苏啊，我知道你还年轻，你们年轻人都更崇尚爱情。
我呢，痴长你这些年，也想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一个女人，爱情固然重要，但是安稳活着也很重要，毕竟爱情吃不饱，爱情养活不了你妈，也供不了你弟弟念书。
我说得比较实在，你是个聪明姑娘，自己好好消化消化，如果你不乐意，就当我没说，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好吧。
她才十九，相貌俊秀，恋爱都还没谈过呢，可是到底也情窦初开，苏丽娜喜欢那种高高大大有书卷气的男生，即使不算很出众，无论如何也不能是个瘸子，那简直是一种侮辱。
可她……竟然没能当时拒绝，而没拒绝的原因，就是马科长那句重点，厂长儿子虽然残疾，可凭他的条件，想找个漂亮的农村姑娘当老婆也容易得很，不是非苏丽娜不可，是厂长老婆有些挑剔，想找个有文化的儿媳妇。
另外最关键的，马科长觉得苏丽娜也需要一个安置人生的机会——苏丽娜，被见多识广的马科长一下戳中了软肋。
苏丽娜的确比同龄人都知道人生多么现实，苏丽娜家是真的穷，简直一根稻草就能砸死。能去企业做财务工作，对她来说是太大的诱惑……
可即便如此，在纠结了整整一晚之后，苏丽娜还是觉得，不行。无论如何，这也太委屈自己了。
所以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到厂里之后，苏丽娜打算跟马科长道个歉，说清楚。
等到第三天，苏丽娜还没等到马科长，她弟却出了事儿，在学校打架把一个孩子眼睛打伤了，伤得有些严重。
大夫说，有失明的危险，受伤孩子父母堵着苏丽娜的家让她妈还钱，不然就把他弟也打成瞎子。
苏丽娜的妈跌跌撞撞跑去电厂，见到苏丽娜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苏丽娜问明情况，当即急哭了。
好在马科长回来得很及时，厂长出面托关系找了医院院长，受伤的孩子得到了最好的治疗，把眼睛保住了。
苏丽娜的弟弟才十三，够不上刑事处分的年纪，各方出面，赔了点儿钱作罢。
当然，解决问题的前提，是苏丽娜同意了嫁给厂长的残疾儿子。
火急火燎的那一刹那苏丽娜就知道了，她的人生，确实需要一个后盾。不然不是这次的举步维艰，也会有下一次。
苏丽娜跟马科长说，也不用订婚了，等她一毕业就结婚。
苏丽娜没提工作的事儿，她心里清楚，这件事儿已经不用她操心了。
如此，苏丽娜也没等到实习结束，请了几天假猫在了家里。
这件事众所周知，苏丽娜有些不好意思面对厂里那些她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了。
心情也一直沉闷，她已经见过了厂长儿子，左腿小腿萎缩严重，人长得也就是一般，离她想过的清秀书卷气太远……
没想到看完电影出来的时候，在路口的夜市碰到了赵耀东。
赵耀东在跟几个男人吃饭，好像已经喝得有点多了，一抬头刚好看到了从身旁经过的苏丽娜，起身就迎了上去，喊了声，喂，小妞。
苏丽娜吓一跳，抬手就把赵耀东的手甩开了，苏丽娜说神经病啊你。
赵耀东说别装了，劳资摸你一下不行啊？还是劳资先看上你的呢，没捞着下手就被人抢跑了。
苏丽娜你是不是傻B啊，他爸当官不假，可你看看那瘸子那死样子，没准连那事儿都干不了，你如花似玉的，难不成一辈子守活寡……
苏丽娜再也忍不住了，抬手就给了赵耀东一巴掌，啪一声，脆生生的，压住了周遭的哄笑声。
赵耀东被抽得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后号了一嗓子，说你敢打劳资，你吃了豹子胆了吧，电厂里还没人敢跟劳资动手呢……
苏丽娜根本没防备赵耀东这一手，直接蒙了，而赵耀东带着酒气的嘴巴已经完全盖在了苏丽娜的嘴上。
苏丽娜终于反应过来，两只手拼了命地撕扯，但她哪里能抵抗得住赵耀东，赵耀东一只手就把她两只手都箍死了，然后赵耀东松开嘴巴，也没罢休，箍着苏丽娜就朝夜市后头巷子的黑影里走。
边走边回头笑说，这可是她送上门来的，劳资也就不客气了哈哈哈……
苏丽娜简直快吓疯了，残存的意识刚要张嘴呼救，赵耀东另一只手就盖住了苏丽娜的嘴巴。
苏丽娜发不出声也挣不脱，只能那么被赵耀东拖到了巷子的角落里。
然后赵耀东把苏丽娜定在了墙上，整个身体都堵了过来。
苏丽娜很快就醒了过来，人就在巷子靠墙的暗影里坐着，赵耀东已经不在了。
苏丽娜支撑着哆嗦的双腿站起来，跌跌撞撞朝外走，走到夜市的光影里，看到赵耀东依旧坐在那里跟朋友推杯换盏。
苏丽娜哪还顾得上这群王八蛋，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一连喝了三大杯子凉白开才慢慢平复下来。
苏丽娜咬牙切齿地自语，赵耀东你个王八蛋，早晚有一天要你好看。
但苏丽娜没能等到要赵耀东好看，两天后，苏丽娜接到马科长送来的信儿要她去趟厂里。
苏丽娜就去了，结果马科长塞给苏丽娜一份实习报告后说，她跟厂长儿子的事儿，厂长家里反悔了，还是算了。
马科长看了苏丽娜一眼，叹口气道，你说你好好的姑娘家，怎么会跟赵耀东这个瘟神搞一块儿呢，也不注意点儿影响。
苏丽娜离开了电厂，没回头，她知道这个厂子，她是回不来了。
也不是不能解释，而是苏丽娜突然一下明白了，这事儿解释根本没用。她跟厂长儿子连婚都没定，她也不能赖上人家。
那天晚上赵耀东亲了她还把她拖都巷子里半天，在坐的好几个车间里的人，就算赵耀东不是故意使坏，旁人也会说。
这种事儿向来越描越黑，苏丽娜根本没有解释清楚的能力。
何况不管怎样，苏丽娜也是有自尊的，她原本就不喜欢厂长儿子，这样的时候再低三下四，就更显得她卑贱了。
她苏丽娜命中犯小人，竟然平白被赵耀东这王八蛋给害了。
但苏丽娜也不想找赵耀东的后账，不过是自取其辱，她从哪一方面，动手也好，无赖也好，耍流氓也好，都不是赵耀东的对手。
仅存的理智告诉苏丽娜，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越远越好。
转眼毕业了，苏丽娜没能在任何一家正式单位找到工作，折腾了三个多月后，才有一家汽配店留下了她。
私人店铺，老板是南方人，三十四五，不高大，不书卷气，带着一股子小商人的精明，给苏丽娜开的工资一般，也没休息日，但苏丽娜没得挑。
起早贪黑干了半年后，老板对苏丽娜的工作态度和能力都挺赞赏，涨了工资，还把店里的财物都交给了她管理。
两年后，汽配店开分店，老板的老婆却被车祸撞成了植物人，耗了三个月后走了。老板问苏丽娜愿不愿意嫁给他。
结婚后，苏丽娜接手了分店，贴启事招一名货车司机，结果第一个来应聘的竟然是赵耀东。
这两年这种规模的县级发电厂陆续关闭，一部分人分流，一部分买断工龄下岗。
人还是那副德行，见了苏丽娜，也就一愣神，随即呵呵笑了，说果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苏丽娜，不错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