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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是怎样从禁书变成经典的?

微思客WeThinker  · 公众号  · 时评  · 2019-10-11 18:05

正文


今天是“普通读者”第42期,读的书目是《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 如果穿越回明朝万历年间的文人朋友圈,你会看到什么? 也许,你会看到王用汲等直臣,为衰朽残年的海瑞鸣不平;一代文豪汤显祖,正在京师宣传“危险分子”李贽的著作;又或者,你还会看到几个文人私下传阅一本奇书,嘴上说有辱斯文,心里看着暗爽。问及作者,说是“嘉靖间大名士”所作,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兰陵笑笑生”究竟是谁。


这本禁书就是《金瓶梅》,明代四大奇书之首。据说创作于嘉靖末到万历二十年间,最早的记载见于万历二十四年丙申(1596):文人袁宏道自己看,还不过瘾,写信给画家董其昌,问《金瓶梅》缺漏的章节在哪里,怎么能读到。他是个书迷,被这个不知名的兰陵笑笑生折服,不禁感慨道:“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


本文首发于《看天下》,作者授权转载。

西门庆梳拢李桂姐(插图出自清代《金瓶梅插画册》)



《金瓶梅》:一部禁书的演变史

宗城


如果穿越回万历十五年的文人朋友圈,你会看到什么?

也许,你会看到申时行脸色麻木地写青词; 王用汲等直臣,为衰朽残年的海瑞鸣不平; 一代文豪汤显祖,正在京师宣传“危险分子”李贽的著作; 又或者,你还会看到几个文人私下传阅一本奇书,嘴上说有辱斯文,心里看着暗爽。 问及作者,说是“嘉靖间大名士”所作,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兰陵笑笑生”究竟是谁。

这本禁书就是《金瓶梅》,明代四大奇书之首。 据说创作于嘉靖末到万历二十年间,最早的记载见于万历二十四年丙申(1596): 文人袁中道自己看还不过瘾,写信给画家董其昌,问《金瓶梅》缺漏的章节在哪里? 怎么能读到? 他是个书迷,被这个不知名的兰陵笑笑生折服,不禁感慨道: “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

可是,这么一本好书却被禁了。 很多人以为《金瓶梅》在清代才被禁,其实早在万历末年,《金瓶梅》就被列入了封禁名单。 学者高洪钓查证,万历三十九年(1611)礼部颁发的《钦定教条》里,已经把《金瓶梅》列入了“禁止私刻”的名单。 无独有偶,崇祯年间的《江西学政申约》 里有一则“禁私刻”里也写道: “有射利棍徒刊刻淫秽邪僻之书,如《金瓶梅》《情闻别记》等项,迷乱心志,败坏风俗,害人不小。

所以,当时的《金瓶梅》读者都是私下手抄,内部传阅。 万历三十七 年(1609) ,《万历野获编》的作者沈德符从好友那里借抄了《金瓶梅》,有人怂恿他重金卖给书商,但他怕惹麻烦,就没有答应。

最早的《金瓶梅》版本,如今已不可考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多是一代代文人手抄、整理的版本,其中分出吴中本、崇祯本(绣像本)、张竹坡点评本、丁巳(万历四十五年)刻本等多个种类,也不知是原书错误还是手抄误写,《金瓶梅》的讹误、破绽、重复、通假字、断句不清非常多。 比如: “第一主角西门庆,出场说他27岁,29岁生官哥,30岁官哥与瓶儿双亡,又一年死去,应是31岁,小说却说他死时33岁,全不合。 再看潘金莲,第一回故事发生在政和二年,武松说他28岁,潘金莲说: ‘叔叔到长奴三岁。 ’是25岁。 第二回转入政和三年,潘金莲的年龄竟然一岁不长,仍是25岁。 ”(《研究十年》)


《金瓶梅》的色情描写在明代并不算多

《金瓶梅》被视作淫书,但它的色情描写并不多,一百来万字的小说,真正露骨的描写只有几千字,把朦胧的挑逗文字加起来,也不过万字,并不像《肉蒲团》那样泛滥成河。
《金瓶梅》在明代,算不得多露骨。 很多人一想到明代,就想到“存天理,灭人欲”,以为明代很保守,恰恰相反,明代至少在文学上比清朝开放许多,尤其是到了明中后期,皇帝怠政,商业发展,社会兴起奢侈、放纵之风,色情小说也流传开来。

像《剪灯新话》《欢喜冤家》《宜春香质》《如意君传》《情史》和《隋炀帝艳史》这些小说,都是明代的,读书人都爱看,以至于海瑞这样的道德模范会感慨世风日下,幻想回到太祖时期,但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不由他海瑞阻挠,《金瓶梅》生在明代,恰逢其时。

那为什么《金瓶梅》色而不淫,却还是被禁呢?

恐怕,色情是其次,对政治影射过多,才是根本。

《金瓶梅》写的虽是北宋故事,但它描述的官制、礼仪、社会风俗,大体上是明代中期的,放在当时,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一本借古讽今的小说,看似在写情爱,其实里面对官场的讽刺特别辛辣。 作者通过描写西门庆和宋御史、候巡抚、蔡京、翟管家等人的交往,暴露出明代官场的贪污、舞弊、沆瀣一气,比如小说写到第七十五回,宋御史为巡抚侯石泉老先生践行,托西门庆置办酒宴:

却说前厅宋御史先到了,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 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 次问及有司官员,西门庆道: “卑职只知本府胡正堂民望素著,李知县吏事克勤。 其余不知其详,不敢妄说。 ”宋御史问道: “守备周秀曾与执事相交,为人却也好不好? ”西门庆道: “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 ”宋御史道: “莫不是都监荆忠? 执事何以相熟? ”西门庆道: “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 ”宋御史道: “我也久闻他是个好将官。 ”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 “卑职还有妻兄吴铠,见任本衙右所正千户之职。 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指挥,亦望公祖提拔,实卑职之沾恩惠也。 ”宋御史道: “既是令亲,到明日类本之时,不但加升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见任管事。 ”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 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吏收执,分付: “到明日类本之时,呈行我看。 ”那吏典收下去了。 西门庆又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他,不在话下。

这一段看似平常,却已经把宋御史和西门庆的官商勾结交待地一干二净。 宋御史有权有势,但他明面上的俸禄不多,设宴款待侯巡抚,他要隆重,但不想自己出钱,就想到了西门庆,西门庆心领神会,不忘从中拿点好处,他和宋御史一问一答,就把自己的小舅子和当地守备官举荐了出去,利用宋御史的权柄,助自家人升官。

这一段还有一个厉害之处,就是西门庆打点宋御史之余,不忘“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吏典”。 盖因明代胥吏猖狂,仗着自己对繁琐文书的了解、在地方公务上的作用,作威作福,鱼肉百姓,所以,商人办事,既要贿赂地方长官,也要喂饱各级各部门的吏胥,《金瓶梅》这一笔,体现出作者对明代尤其是明中后期官场的洞察,以及他对官商勾结、胥吏蛮横现象的厌恶。

试想,当明清两代的宋御史们看到这本书,怎能不后背发凉? 当那些王宫贵胄看到大胆的兰陵笑笑生,把官员、贵族们写得如此苟且龌龊、淫秽不堪,他们又作何感受? 所以,饶是有一两个小王爷私下意淫潘金莲,明面上朝廷仍要把《金瓶梅》禁了,免得它侮辱了天朝盛世。

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沈德符、袁宏道、李渔、张竹坡等人接力,愣是把《金瓶梅》一代传一代。 尤其是这个张竹坡,他是金学界不得不提的人物,用毕生心血来评点《金瓶梅》,就是他把《金瓶梅》从“明代四大奇书”里拿出来,单独称作“天下第一奇书”。

在他的引领下,清朝文人私底里争相阅读《金瓶梅》。 他们主要阅读的是更加凝练、文雅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崇祯本),内容更驳杂的《金瓶梅词话》反倒被渐渐冷落。

一直到1932年,《金瓶梅词话》丁已本在山西被发现,文坛才重新掀起对词话本的讨论。 郑振铎、施蛰存等人都贬低绣像本,力捧词话本。 这其中,郑振铎干脆把《金瓶梅》排在《水浒传》《西游记》之上,他在《长篇小说的进展》里断言 “《金瓶梅》的出现,可谓中国小说的发展的极峰。

无独有偶,大文豪鲁迅也看重《金瓶梅》,他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写道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

很多人知道鲁迅是大小说家,其实他也是研究《金瓶梅》的高手。 三十年代,他和郑振铎、吴晗等人经常讨论《金瓶梅》,就是他们彻底推翻了王世贞作《金瓶梅》说,提出《金瓶梅》成书于万历年间。

在金学界,《金瓶梅》作者是谁、成书何时,一直是个“哥德巴赫猜想”。 不同立场的人争来争去,争个几百年,都没有说服对方。 例如: 主张成书于嘉靖年间的,常引用沈德符的话: “为嘉靖间大名士所作。 ”甚至开出脑洞,说西门庆对应的就是严东楼(严世蕃),《金瓶梅》是用来讽刺严党的。 但万历说的主张者不服气,有一位台湾的魏子云先生,他在《金瓶梅编年说》里写道: “《金瓶梅词话》第一回,引述刘、项之与戚夫人、虞姬的‘豪杰都休’等事; 特别是戚夫人的要求废嫡立庶事。 对万历 一朝来说,它显然是影射神宗的宠爱郑贵妃与其子福王常询......关于这一 点,应是任何人都无法否定的一个事实。

毛泽东帮助《金瓶梅》小范围解禁
1935年,上海杂志公司刊行《金瓶梅词话》,文人政客、贩夫走卒,都把它当作谈资。 结果,《金瓶梅》吸引了一位当时的逃亡分子,谁也不会想到,这个一口湖南味的革命领袖,日后会决定此书在新中国的命运。

他就是毛泽东。

建国后,如何看待《金瓶梅》成了一个敏感的问题,主席不发话,下面的人都不敢拿主意。 这时候,毛泽东的几次发言成了定心丸。

他说 “《金瓶梅》是明朝的真正的历史......在揭露封建社会经济生活的矛盾,揭露统治者与被压迫者的矛盾方面,写得很细致。 ”作为“《红楼梦》的老祖宗,不可不看”。

他曾多次提到《金瓶梅》,光是学者考证的就有5次,分别是: 1956年2月20日听取重工业部门工作汇报、1957年、1959年12月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一次谈话、1961年12月2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区第一书记会议,以及1962年8月在中央工作会议核心小组上的谈话。

1957年,他对干部说: “《金瓶梅》可供参考,就是书中污辱妇女的情节不好。 各省委书记可以看看。 ”主席一发话,文化部、中宣部同出版部门紧急协商,以“文学古籍刊行社”的名义,按1933年10月“北京古佚小说刊行会”集资影印的《新刻金瓶梅词话》,重新影印了2000部。 这些书的发行对象是: 各省省委书记、副书记以及同一级别的各部正副部长。 所有的购书者均登记在册。 (新晨报: 《毛泽东拍板小范围解禁》)

这个版本的《金瓶梅》又被称作“部长本”。 作家孙犁、魏巍均有收藏。 当时,市面上买不到全本《金瓶梅》,人民文学出版社前总编辑陈早春回忆: 周恩来总理当年亲自指示,购买《金瓶梅》全本必须由人文社总编辑签字。

文革时期,《金瓶梅》被当作大毒草,更是不能宣传了,一直到八十年代末,官方才允许内部申购全本《金瓶梅》。

八十年代,文学解冻,《金瓶梅》迎来一波出版热。 绣像本、词话本、还有大大小小号称“全本”的删减版、假本等,争相涌入民间,以至于有媒体人感慨:“这本书(《金瓶梅》)一问世,马上引起轰动,不少文人学者不远千里迢迢登门求购,不几天万余套书即告售罄。 后再版,仍供不应求。

《金瓶梅》慢慢解禁,大部分文人喜闻乐见,但也有人担心影响不好。 比如: 1990年,河南信阳地委党校的老先生看不下去了,就在《晋阳学刊》发表了文章《热应降温》,但并没有什么用。

九十年代,小平同志南巡,市场化大幕拉开,文人经商成风尚,文学名著改编影视剧,也成了一时热点。 那时候,互联网还没飞入寻常百姓家,大部分人下班后,都挤着看电视。 那是《西游记》《还珠格格》大火的年代,但《金瓶梅》因为题材敏感,罕有改编,港台导演倒是试水了,但都是卖肉的三级片。

当时,一批改编自《金瓶梅》的三级片流入地下。 杨思敏版《金瓶梅》、李翰祥导演、成龙客串的《金瓶双艳》,还有老版《水浒传》里潘金莲和西门庆调情的戏份,成了一代人的“启蒙”影像。 它们通过DVD、VHS等手段流通,迎合男性观众的审美。

很多电影学院的年轻人,打着学习的名号,课后找上三五哥们,进寝室,关窗帘,面红耳赤看着大波浪,轻拢慢捻的,门外的人听见了,还以为他们在做什么好事。


八十年代,《金瓶梅》的传播赶上了一个性解放高潮
1979年,第5期《大众电影》刊登了电影《水晶鞋与玫瑰花》中王子与公主接吻的剧照,一位读者愤怒地写信责问编辑部: “你们竟堕落到这种和资产阶级杂志没有什么区别的程度,实在遗憾! 我不禁要问,你们在干什么? ......难道我们的社会主义中国,当前最需要的是拥抱和接吻吗?

到了1998年,《永不瞑目》热播,肖童(陆毅饰演)和欧阳兰兰(袁立饰演)上床,观众已经见怪不怪了。

那时候,文字露骨的小说都容易和《金瓶梅》扯上关系,比如贾平凹震动文坛的《废都》,就被称作当代《金瓶梅》。 市面上,还有所谓的《续金瓶梅》《李瓶儿传》等,都是蹭热度,赚一波快钱。

也是趁着改革开放,国内《金瓶梅》研究走上快车道,大大小小的学者,从思想、情爱、饮食、官制、作者、诗词、版本对照等角度,里三层外三层把《金瓶梅》翻了个遍,一部金书,养活了不少文人,金学这几年发展火热,大有追赶红学之势。

《金瓶梅》被严肃对待,它的改编媒介也多了起来,包括芭蕾舞剧、话剧等,但它们的传播也不是一帆风顺。 曾被誉为“中国最性感舞剧”的《莲》就改编自《金瓶梅》,但它曾因为太过“性感”而被禁演。 至今,中国也还没有一部可称为经典的《金瓶梅》改编影视剧,这和它的文学史地位并不匹配。

实际上,即便历经数百年的澄清,文学价值被认可,《金瓶梅》的足本依然被讳莫如深。 建国后,《金瓶梅》足本仅出版过两三次,且限制印数。 2012年,新华书店出售了足本插画版《金瓶梅,但只是面向图书馆、专业文化和学术单位及个人(处级以上),且需要对方开具相关证明公函。

身为普通读者,我们一般看到的是“洁本”《金瓶梅》。 洁本和足本有什么区别呢? 简单来说: 足本里的性爱描写,洁本里都用“遂成好事”代替了。
《金瓶梅》和《红楼梦》殊途同归
提起《金瓶梅》,就不能不提《红楼梦》。 百年以来,上到王侯,下到平民,都为这两本书吵过架。 争地位,争内涵,谁也不服谁。

其实,《金瓶梅》和《红楼梦》是殊途同归的书。 一个写西门家,一个写荣国府,一出浮华,一出幻梦,都在写人间世的“落花流水”。

很多人看《金瓶梅》,图的是一个痛快,但《金瓶梅》恰恰不痛快。 它深入世间的琐碎和苟且,《红楼梦》回避的地方,正是它反复刺穿的地方,它没有《红楼梦》的华美抒情,却多了一分对成人世界的洞察。

我童年时读《金瓶梅》,看的是色情。 后来发现,若说色情,《金瓶梅》远不如《肉蒲团》,此书写的更多是生活,一部《金瓶梅》,是一幅明代的社会长卷,商人从中看到打点生意的套路; 官员从中看到明代官场的规矩; 美食家看到吃; 性学家看到交合; 无数普通读者,看到一个人的可恶和可怜。

如果说《红楼梦》写的是痴痴儿女文人梦,白茫茫大雪真干净,《金瓶梅》倒正好应了曹雪芹的一句话: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 《红楼梦》里的饮宴玩乐、官员饭局、婚丧势派、妇女口舌、诗词引用等,都能在《金瓶梅》中找到痕迹。

曹雪芹是八旗子弟,经历家道中落,他对人间苍凉的洞察,和《金瓶梅》有几分相似。 所以,虽然二者大相径庭,《红楼梦》是诗化小说,《金瓶梅》则写尽世故,但它们殊途同归,都看穿了人世间的无奈与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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