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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金龙1978年生人,今年39岁,与几年前火爆网络的形象相比,他发福得很明显。他妹妹跟他说,你再胖下去,人就没法看了。对于一个网络主播来说,“胖到没法看”多少有点不敬业,只是赵金龙尚处在适应期,大家对他的要求还没有变得具体。
在直播间里,赵金龙拥有另一个更为人熟知的身份——大力哥。在网络世界里,这个名字已经代替了赵金龙,成为他的ID。这只是第一步,在签约网红公司后,大力哥的ID正在向IP方向运作,这个刚刚才学会使用微信的营盘村的普通村民,纵身一跃,便成为互联网经济浪潮中的一份子。
公司为大力哥租了一间两居室,一间改造成了直播室,一间作为助理的寝室。房间已经不能再简单了,四处都是喝剩下的饮料瓶,一些没喝光的饮料瓶里悬浮着烟蒂,烟是骄子牌,十元一盒,果味,饮料也都是果味的。
大力哥的直播间
以前喝药的时候,大力哥一下午得喝十瓶饮料,戒药以后,一天三四瓶的量足够。采访中,大力哥说要请我喝酒,没等我推脱,大力哥又说,可是我现在没钱,你得等我以后有钱的,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到,有钱我也不会请你喝酒,我得请你喝大力,你不喝大力你就理解不了我。
这确实是一次艰难的采访,大力哥的口头禅可以消解一切问题间的转折和递进,比如:没有意义;古往今来都这样;没有为什么;有些话我不方便说;我想不起来了;你自己猜吧……他的助理小野告诉我,最初跟大力哥接触时,大力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能猜出我心里想啥不……呵呵,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心里想啥。
接受采访中的大力哥
小野是公司安排给大力哥的助理,也是大力哥出狱后第一次请客吃饭的对象,那顿饭花了170块钱,其中一盘50多块钱的羊肉让他至今耿耿于怀,“我寻思物价咋上涨得这么快,一盘羊肉跟我要50多,我没打服务员一顿就不错了。”
大力哥没钱了,这是他生活的分水岭。
前妻打电话让他每月为女儿拿一千块的补课费和零花钱,大力哥对着电话说,我想跟你讲个价,你看一个月给九百行不?而大力哥刚离婚的时候,他跟前妻约定,女儿自己来养,你一分钱抚养费都不需要出。虽然那时家道已经开始中落,但经济条件依旧比很多人强,他有一套自己对富裕度的衡量标准——在不耽误喝药的情况下,每周还能去两三次KTV玩。
有钱的日子是大力哥为数不多的清晰记忆,“以前我点子多正啊!不光有钱,运气还好,事事都顺。买地下六合彩,十次能中八次,每次赢三五千块钱。”大力哥喜欢用成语随心所欲,认为这是牛逼的最高境界,他没用这个词形容自己,却也表示,“那时候我随便花钱,想干啥干啥。”
大力哥在直播间
从1998年到2005年,大力哥在自家砖厂帮忙。生意最好的时候,每天早上买砖的人带着现金排队等,砖还没出就已经卖光了。大力哥在砖厂负责收钱,每月过手的现金超近百万,这是他的黄金时代,运气极盛,连翻车都毫发无损。
有一次,他坐朋友车出去玩,车速飞快,路上光顾着聊天,忽然前方没有路了,一个急转弯,车侧翻过去。大力哥从副驾驶爬出来,发现自己没事,便跳到车前摆了个pose,得意地问开车的朋友,我帅不?开车的朋友被压在车底,用最后的力气骂了他。
东北文化向来靠群体驱动,即使暴力事件也多是群威群胆,如果某种时髦被认可,便会迅速蔓延,影响到完全没有必要被影响到人。大力哥第一次喝药是在2003年,那时在营盘有钱的年轻人圈子里,喝药是一种时髦。
第一次喝药便有反应,然后迅速上瘾,直到不可自抑,药物也在随之升级。大力哥也吸过毒,起初他有点不确定是否该告诉我这些,后来说这段可以写出来,因为他没有因吸毒出过事,“我这个人纯粹跟别人不一样。喝药水的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多了去了,但是喝药水能喝到我这种状态的,暂时还只有我这么一个。喝药水本身没犯法,但是没犯法又出现这种情况(因抢劫入狱),莫名其妙嘛。”
大力哥因抢劫被捕后的视频采访
人生的转折是在2005年,大力哥被父亲赶出砖厂,次年,他与前妻离婚。从那以后,大力哥的点子开始变背,六合彩不中了,急用钱的时候也总出岔子,同时,他的信誉度也在下降。
没有工作的日子,大力哥靠借钱买药喝。起初,借钱是件很容易的事,看着他家的条件,很多人愿意帮忙,然而,东北式的恩义总会被现实戳破,当家变、病患这样的事实同时降临在一个没落家庭的时候,越来越少的人会相信他们具备偿还的能力,或者,相信他们偿还的意愿,更何况他和他母亲、妹妹都是营盘村惹不起的角色。
如今,他的朋友很少了,尚有来往都是自小长大的发小,他知道入狱后营盘村的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他,不把他当人,他说自己不在乎,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有钱好做人,没钱就不是人。”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可如何避免让人性陷入被考验的境地,好像除了变得有钱,他想不到别的方式。
学习其它主播,主要是女主播
大力哥直播时不太喜欢和网友互动,不是性格的原因,是字滚得太快,看不清,也来不及感想。屏幕前的百万观众,始终离他遥远,能让他感觉到自己在网红经济下的价值的,只有偶尔路上被认出后的合影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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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盛产谐星,因搞笑在一夜成名的故事在东北并不罕见,但大力哥的走红还是让很多人惊叹不已,辽宁卫视经济频道的记者李世春便是其一。
李世春是第一个采访大力哥的人,在她印象中,那次采访是非常态的,“他跟其他犯罪嫌疑人不太一样,用老百姓话,采访过程中感觉好像喝了酒。”
大力哥接受辽宁卫视记者李世春采访
李世春常年跑公安线采访,在看守所里见过很多犯罪嫌疑人,这些人通常很规矩,不敢轻易造次,而且很听管教的话。唯独大力哥,不仅不见愧疚与恐惧,面对镜头时还有点人来疯,如“我不败家对不起我爸我妈的才华”,“女人镇不住,只有我喝完大力才能镇住。”这些在日后被无数次剪辑,传播的金句,一般犯罪嫌疑人是说不出的。
也没人会想到,这一时一地的金句,会在今是昨非的互联网时代拥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它不仅没有被淹没,还变成了语录、鬼畜、以及东北经济衰败的一个缩略的文化投影。
李世春不太确定大力哥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是否还处在药物的作用下。因为从大力哥被拘捕,到被看守,到自己接到情报,递交采访需求,再到采访被批复,她和大力哥第一次的见面,至少在他被拘捕后的十天后,而在看守所内,是没有机会喝药的。
大力哥把那次采访看作一次纯粹的意外。他不满意自己的表现,也恨当时的摄像没有把他英俊的一面表现出来,“摄像那人可以说是相当不讲究了,我一个绝对出众,长得这么透的小伙居然没给展示出来。不仅没把我最好那一面展现出来,还把我最难看的那一面整出来了。”
我问大力哥对自己的颜值是否有自信,大力哥表示自己从小长相就是一般人,后来喝大力喝好看了,但也喝傻了。“这事没撒谎,我现在不喝药了,变难看了很正常。原来就是一般人,现在长得更难看了,我自己多难看我自己还能不知道吗?我现在也就比武大郎能强点。”
颜值没有困扰到大力哥,他最大的困扰是晕镜头,在摄像头前聊天总是发挥不出水平。
公司为大力哥制作的麦标
小乔是大力哥的直播策划人,她最初看中的是大力哥的点击量和争议性,认为大力哥在网络上的高热度,可以转化为实际的经济回报。但从开通直播到现在,大力哥的表现与她的期待值是有差别的,她不避讳公司最初的目的就是希望大力哥这个ID赚些大钱,而现在,她觉得只要让公司和大力哥都有钱赚就可以了,大力哥欠缺作为网络主播的特质。
或许那次无预设的采访,已是大力哥网红生涯的峰值。大力哥曾在采访之后对李世春说,等我出去之后以后咱俩可以交个朋友,我在我们营盘那块特别好使。不过出狱后,大力哥并没有联系李世春,李世春也没想到大力哥会这么快被签约成主播。
无从确认大力哥是否在营盘这片地方依旧好使,他的人生被打断了,一半属于赵金龙,一半属于大力哥,《圣斗士星矢》是这两个身份延续的不多证据之一,大力哥说自己看黄片都看《圣斗士星矢》版的。
大力哥工作室的窗外
如果没有网络的助推,很难想象大力哥如今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确实红了,有着数量巨大的粉丝,粉丝们等待大力哥再出雷语,可惜他做不到了,他参与了这场游戏,却一直不理解游戏的规则。网红经济对他来说过于虚幻,财报、估值、转换率更与他没有关系。大力哥把直播看成一份工作,就像他曾经在砖厂收钱、在体育场当保安一样。
直播平台的相继崛起终于将互联网的狂欢引入东北,观众的打赏加速着尊严的崩溃,末法时代,刺激东北经济要依靠对这片土地绝望的消费。编剧麦田形容现在的东北,重工业是直播,轻工业是烤串。
离开大力哥工作室时,沈阳刚下完一场大雨。街上行人稀少,沿街的小餐馆里也不见夏夜食客的豪饮狂食,一只失修的路灯频闪,于沉默中照亮这座城市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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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力哥的母亲每周要做三次透析,早上七点从家走,晚上七点左右回到家,每次要倒车三次,只因最远那家医院便宜。我们在大力哥母亲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等候时,一个老住户告诉我们,他母亲很好认,每次透析回来,她走几步就要歇一会。
在陪大力哥母亲回家,五层楼我们用了20分钟,这个在邻居眼中无比厉害的东北大娘,此刻毫无保留地坦白着生命的疲态,仿佛任何一阵轻柔的风都可以吹动她的苍老。
大力哥居住的营盘小区
在大力哥的记忆里,父亲母亲离婚是命运滑铁卢的开始,母亲的厉害从没有过衰减,采访中,他常说儿女不谈父母之过,以此回避掉任何关于家庭的问题。但他也表示自己理解父亲的离开,并希望我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可惜我的悟性太差,大力哥最后不得已举了个不太高明的例子,“就比如他来到朋友家,大家彼此都认识,他想待一会,可朋友们就是骂他,损他,一直损、一直骂,你认为他能在这儿呆着吗?”
父亲离婚后再没回来过。大力哥曾在家附近看到过他,父子俩人没说话,大力哥觉得父亲或许只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父亲对他来说,是那个唯一还管他叫赵金龙的人。
大力哥家的老邻居林大娘见证了大力哥的整个成长过程,“是个好孩子,只是没把握住自己。”另一位老邻居居大娘印象最深的大力哥母亲的强势,“那张嘴太厉害了,骂人特别狠,你有一点不对的话,能给你家祖坟掘出来。”
营盘小区内貌
扛不住的时候,大力哥哭过,“把你逼到一种程度,流眼泪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大力哥说,“我是营盘村最坚强的人,像我这么大岁数的没有谁比我坚强,但有时……”至于因为什么扛不住,大力哥又说,没有意义了,而如何缓解自己,他也不知道。林大娘偶尔会在小区里碰到大力哥,“有时候晚上看见他一人在那弓个腰,低头蹲着,一待待挺长时间。”
他现在每个月交给母亲三千块钱,母亲身体不好,却相当“忙碌”。不透析的日子,大力哥母亲的时间是在麻将馆和地下六合彩站度过的,间隙会去教堂祈祷。“老太太六合彩玩得可好了。”居大娘告诉我。
大力哥母亲确实爱钱,在一个小时的采访中,与钱相关的内容占据了四分之一。或许是对未来的不安感一直笼罩着这个家庭,在这个高速改变的时代下,他们缺少应变的能力,只能选择不变,而这种不变又因被动而欠缺力量感,他们被迫坚守着自己的生活,同时不放弃任何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于是一边接受着此刻的现实,一边怀疑这些是否是生活的真相。
本文采访:汤博、胡浩、孙逊
应采访者要求,邻居林大娘、居大娘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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