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循两个思路进一步分析赵汀阳的主张。一方面,可以从方法视角看问题。确实,“思考世界”与“从世界去思考”的区分只是一个哲学的区分,而不是一个政治学的区分。在哲学的区分上,主观载体与客观结构之间是可以做出清晰分离的。因此,将世界作为对象的认知与内在于世界之中的思考,确实是两种类型的思考。在政治学视野中,不从世界去思考世界则是一个不可能存在的思考进路,因为那缺乏政治学所必要的现实性条件。思考世界,就必须有一个世界支撑。即如赵汀阳所论,西方国家是将国家/国际视为“世界”,这就将世界虚化了;而中国的“天下”,才真正是超出民族国家限制的“世界”。这样的区分,实际上是在“世界"的真实性程度上的区分,而不是在“世界"的有无上做出的区分。可见,在政治学上讲,任何国家针对“世界”设计的政治秩序,只会遭遇对这个世界的真假质疑,而不会遇到对这个世界的有无评断。因此,并不存在唯独只有中国才能够“从世界去思考”世界的独异性,而西方国家只能在“世界”之外去思考“世界"的问题。因为西方国家显然属于“世界”之内,从不处于“世界”之外。如果一定要说中国与西方相关的思考存在什么差异性的话,可以说中国不是从民族国家的视角切入世界思考,而是从“天下”视角切入;因循习惯性说法的“西方国家”则是从民族国家及其相互关系的视角切入,而不从一个没有切实载体的虚拟政治体出发去设想相关秩序。如果说两者都存在某种论证困难的话,那就是中国需要坐实相关思考的现实政治载体,从自己是一个民族国家出发,而不是超民族国家出发思考相关问题;而西方需要坐实相关思考的超国家主体,而不是仅仅着眼于国家或国家间(国际)关系处理世界秩序建构问题。这是两个完全等价的问题,而不是一个中国优价于西方的问题。
在赵汀阳看来,问题并非如此。由于他认定西方仅盯着国家与国际关系,因此先天地缺乏“世界”眼光,而中国却以悠久的“天下”传统,恰好弥补西方人的思考缺失。因此,他判定西方人缺乏世界理念所设计出的国际秩序,并不能真正为“世界”供给秩序,只有天下理论才足以构成“任何可能的世界制度的形而上学”。这构成了他关于“世界制度哲学”之“天下体系”论断两个紧密关联的部分。
先看他所断定的、业已归于失败的西方国家的国家/国际秩序设想。对这一点的论证,赵汀阳给出的是两个相关论域:一是在理论上,西方国家凸显的现代国家与国际关系秩序,是遗失掉“世界”的一种秩序。二是在实践上,西方国家确确实实失于建构世界秩序。从总体上看,他强调指出,作为现代性最重要特征之一的民族国家体系,在基本价值观上不过是“个人一主体”及其“更大单位”的“民族”“国家”而已。因此,人们熟稔于心的个人主义、民族主义与国家主义,或个人权利、民族国家主权之间的逻辑一致性关系,不过是都有独立意义的存在形式(个人或国家)而已,其思维模式也就围绕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展开。如果一个民族国家:足够强大,它就会发展成为帝国主义。这中间不存在避免危险和毁灭的适度设计。也正是因为存在这样的危险性,所以公正、规则、法律、权利、权力、秩序、对话和合作才成为当今世界的关键问题。这就将“世界”排除在外。或者,仅仅将“世界”视为地理意义上的概念。如此就很难真正处置世界秩序问题。“就西方主流思想而言,民族/国家是人们更喜欢的概念,人们在思考到世界问题时仍然是以国家为最大单位的独立单位去计算的,因此,所谓世界问题就只不过是‘国际问题’而不是以世界为单位的世界整体问题。西方的这种主流思维在实践上表现为联合国等国际组织或国际契约,在理论上则典型地表现为康德—罗尔斯观点。”
赵汀阳认为康德的思想是具有开创性的,“康德关于‘世界公民’‘各民族的联盟(
foedus amphictionum)’或‘和平联盟( foedus
pacificum)’的理论基本上涉及了以个人权利和民族/国家权利为准则所能够想象的国际关系最优模式。”注意这里强调的是康德所设计的仍然是“国际关系模式”而不是“世界”模式。罗尔斯在此基础上,以“万民法”(law of
peoples)为根柢的世界制度,不过是在细节上发展了康德,而且提出了两个“非常阴险和危险的”观点:一是适合于国内社会的公正原则不适合于国际社会,这就等于取消了国际公正;二是堵塞了弱国对强国的反抗通道,方式就是“人权高于主权”的干涉主义,这其实就是一种新帝国主义。
在理论上否定了西方学者设想世界体系可能性的基础上,赵汀阳进一步在实践上否定了西方国家构造的国际体系,认为那不过是世界性的帝国与帝国主义体系而已。由远及近来看,一是罗马帝国的范式,这是一种领土扩张型的军事大国,
只有临时性的“边陲”(frontiers),而没有法律性的边界(boundaries)。如今的民族国家时代,它在理念与实践上已经不再可行。二是大英帝国模式,这是“基于民族/国家体系的典型的帝国主义”,它是“现代化的方式来实现民族/国家利益的最大化。现代化本身可以理解为“最纯正的帝国主义”。三是全球化帝国主义的美帝国主义模式。这一模式不仅继承
了现代帝国主义能够被继承的特性,而且以对其他国家的政治霸权、经济支配和知识霸权从而形成“依附”格局。这就不仅保证了现代帝国主义永远是赢家的局面,而且“在这个全球化帝国主义新游戏中,帝国主义不仅由于强大实力而永远是赢家,而且还是唯一有权选择游戏种类的主体以及游戏规则的唯一制定者”。美国因此成为世界游戏中唯一的法外国家。
至于人们在面对世界问题时曾经给予明确期望的联合国,在他看来,它也绝对不是一个世界制度(the
world institution) ,仅仅是“一个试图解决世界性和国际问题的‘国家间机构’( an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它的思考方式和利益分析单位仍然是以民族/国家为标准,它至多只能照顾国家而不是世界”。联合国的决议,因此不过是国与国的协议,反映的不过是国与国的利益博弈,并不存在高于民族/国家的世界性制度面向。国际制度由帝国主义给定,世界性机构反应的是国与国关系,因此推而广之,也逃不过帝国主义的行为逻辑。在一个仅仅具有地理意义的“世界”上,人类确实需要一个基于价值理念、制度设计的真实“世界”。超越只有国家/国际观的,而具有全方位意义的“世界”,已经成为今天人类社会思考世界问题的一条重要思路。
与国家/国际体系构造的虚假“世界”不同的是,“天下模式至少在世界理念和世界制度的基本原则上具有哲学进而伦理学优势(virtue),它具有世界尺度,所以能够反思世界性利益,它又是一个冲突最小化的模式,最有利于保证世界文化知识的生态。由于天下概念意味着先验的、完成式的世界整体性,因此它是个全球观点(
globalism)而不是全球化要求。”赵汀阳承认,天下体系的理想不同于中国古代帝国的实践,因为后者仅仅部分地实现了天下理想,而且主要是依托于专制帝国来实现的,中国古代并没有形成今天世界所需要的榜样。经此一进一退,他将“天下理想”从中国古代处境中拯救出来,成为可以依傍中国古代历史经验,但又可以脱离中国古代历史限制的“理想”理念。
赵汀阳将天下界定为“世界整个大地”、世界全体人民、一种世界制度。大地是质料,天地之心是其价值,天下制度是其存在形式。它们是三位一体的关系,是一个意义饱满的厚重概念。这是一个物理世界、心理世界和政治世界相互支撑、缺一不可的统一体。它是一种世界尺度,成为理解世界问题的世界标准。这就完全超越了以国家标准衡量世界问题的西方国家。这是一种“以天下观天下”“从世界去看世界”的方式。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思考方式:它把世界看成一种政治存在或政治学对象而不是一种物理存在或科学对象,全力追求的是一种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其间,天子和圣人优先考虑的是如何治理天下。尽管这让中国人对物理世界缺乏科学兴趣,但却保证了人类关系对人类而言的绝顶重要位置。中国没有生成自然科学,但却凸显了政治科学探究的对象。在其宏阔的视野中,中国的政治知识论不像西方国家那样限于个人、国家与国际的关系,而形成了一种“以‘天下’作为最基本的政治概念和初始政治原则,即世界制度优先于国家制度”。
其基本原则大致包括:首次,它确认了世界制度的优先性(
priority )和先验性(a priority)。这一原则将政治上的“无外”或者“王者无外”原则鲜明凸显出来,这中间包含了对完整性和绝对性的政治体系的制度要求,这恰恰蕴含着关于世界制度的构思。中国所确立的政治哲学第一概念即世界,不仅校正了西方国家将国家概念确立为第一概念的错误,而且一开始思考政治就避免了以国家思考政治的混乱与无效——“以国治天下而不是以天下治理天下,至少在理论上没有合法性。”在中国的“天下、国、家”体系与西方的“国家、团体、个人”体系之间,不仅展现出两者之间旨趣的不同,而且前者构成对后者的一种颠覆与替代,一种“更加宏大的思考幅度和分析框架"
呈现在人们面前:一方面,西方的相关思考在结构上是不完整的,它缺少“世界"的维度。另一方面,它不将国际维度视作“世界”维度。它确实是“高于任何国家观点的世界观,它把世界看成是个有精神意义的存在,而不仅是物质存在,把世界看成是自身具有目的和理念的存在,而不是无目的性的对象。只有从这种世界观出发才能够以世界尺度去衡量世界,才能真正理解世界是我们无法置身在外的生活条件”。其次,它确立了政治制度的一致性和传递性。它不再以内政与外交分立的眼光看待世界,且同时承认国内社会与世界社会,从而将最低与最高的各层政治制度贯通为一个普遍的政治系统。反过来这个系统从最高层次到最低层次也就具有了有效传递的政治治理条件。这样的理念便不可能是意识形态化的理念,无论其来源于宗教的还是什么主义的意识形态,都被其克服。
天下模式的独特优势,在相对于国家/国际理念的时候充分展现出来。它不是一种联合国模式,而是一种超越国际体系的世界模式;它也不是一种诉诸民主机制的政治治理,而是一种落在民心基点上的政治实践。基于上述分析,赵汀阳得出一个结论,“以天下理论为哲学核心的中国政治哲学无疑是关于世界制度最深厚的理论准备。当然,今天的世界可能再也不需要帝国了:既不需要一个美国那样的危险帝国,可能也不需要中国古代天下帝国那样的和平帝国。但是,天下体系非常可能通过某种转换而成为适合于未来的世界制度。”
赵汀阳的分析框架,对目前流行于世的、经他描述的主流观点是具有挑战性的。从解决当代世界冲突的强烈愿望上看,他的论述具有促使人们在国家/国际体系之外,去审视世界秩序建构问题的另一种可能性。但他的分析跳跃性之大,相互关联性之弱,构成他的分析难以自洽的关键导因。倘若它的分析要想成立,至少两个为他轻视的前提条件应当引起他的足够重视才行:一是中国传统思想中的“天下”理念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具有脱离传统机制而作为理念进人当代世界;二是当代中国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脱离民族国家的国家定位而担负起激活天下制度的重任。这两个问题也可以换算为,如果天下制度可能完全脱离中国古代帝国建制,那么它是不是“中国的”独特理念?如果当今中国必须落定在民族国家的国家位置上,那么面向未来的天下体系之重建,依托于一个什么样的政治实体去推进,是否就无法坐实?进而可以追问,在一个民族国家时代,不基于国际建制去设想可能没有政治载体的天下体系,是不是将“世界”彻底虚化,而让现实世界的问题得不到解决不说,且将无视世界现实性品格的乌托邦式世界悬搁起来,让人可望而不可即呢?这三个问题,可以说“中国”的国家定位是关键性的。如果中国确实是一个置身于民族国家体系之外的特殊结构,那么它溯及历史、延及未来的“天下”担当,才在思想上与实践上不至于落空。否则,一个担负世界制度建构的“中国”都无法凸显,那么“天下体系”的历史思想激活与现实实践推进,岂不是镜花水月?
这中间需要辨析的问题有二。其一,赵汀阳的“天下”话语并没有与西方现代国家所建立的征服逻辑完全切割,此如前述,不再赘言。其二,无论古今,天下理念并没有展现出一种不同于“国际"的世界制度机制,因而是否能够展现超越西方建构的三种世界(帝国)结构的能力,殊堪疑问。由传统“天下”理念推演出的世界制度,完全限于一种理想化的、乌托邦的理念。尽管今天的政治哲学对国际秩序所做的任何构想都不免乌托邦色彩,但国际秩序的乌托邦构想如果真要想影响世界构造,它的可制度化特性必须展现给世人,否则不免于纯粹的空想。天下体系之免于纯粹的乌托邦性质,需要在历史维度呈现它的世界制度可靠性,在实践维度展示它的世界制度可行性。在历史维度上,天下体系其实也是赵汀阳所说的基于“中国古代专制帝国”的政治实践。他指出这一模式乃是
自己阐述的“天下”理念的一个失败个案。这是实话。但这一以退为进的论述策略,对赵汀阳的天下理念的推演最致命的并不是找不到历史原型,而是抽调了他的历史想象基础。他让人们知晓一个悲壮的事实,那就是中国古代的天下体系,实际上也只是基于中国一国经验与意愿的政治想象而已。被纳人这个想象的对象国家,并不见得就轻松快意地确信自己是被纳入了一个得到拯救的世界体系之中。相反,这些国家的历史陈述,常常将自己被纳人天下体系,或者制度上由中国古代专制帝国设定的朝贡体制、五服制度的历史,书写为被中国欺凌或人侵的历史。因此,中国古代的天下体系,实际上就是中国的殖民体系。对朝鲜、越南、日本和缅甸等国而言,他们对天下体系的历史记忆与中国的相关记忆,可能恰相反对。那么这样的天下体系,与赵汀阳所说的民族国家间体系,又有什么根本区别呢?也许,对一个政治世界来讲,从来无法排除掉源自一个端点(国家)的政治力量去推展一个世界体系建构的宿命,这是一个由诸多政治体构成的政治世界之展现同处在一个“世界”之中的政治品性,一种不得已的实际处境注定了的事情。否则一切相关设想,就变成反政治的空想。
中国的国家形态是否可以为赵汀阳提供激活天下理想的先声支持,则是另一个影响他论说可靠性的问题。西方有学者认为,中国是一个伪装成民族国家的文明结构。这样的结论,有利于赵汀阳的论证。因为将中国确定为这一国家形态,就有理由不在国家/国际体系中审视中国发挥的作用。循此思路去激活天下理念,就又会凸显出一个不同于国家/国际体系的替代性“天下体系”来。但问题跟着就出现了,“中国是一个佯装成民族国家的文明”存在一个相反命题,那就是“中国是把自己伪装成文明形态的民族国家”。尽管中国自晚清以来,对国际秩序的辨认和对国家边界的辨认,还只是一个账面上的nation
state。但毫无疑问,中国一直在艰难尝试将自己建成一个民族国家。不唯家建构的实践进程体现了这样的艰苦努力,“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的国族建构,中国之寻求国族与国家的同构性,与中国在国际社会寻求广泛承认的努力,在此体现了这一点。而且在政治理论上,数十年来动员政治学、社会学、民族学、民俗学、法学诸多学科持续论证的理论命题“中华民族",也体现了与民族国家建构进程的观念同构性。其间所要处理的中国国家建构核心问题,正是“国家—团体—个人”
的关联性问题,而非“天下一国一家”问题。
中国的内政外交,都必须在民族国家的平台.上才能理性处置,否则只会带来国家理念与政策的紊乱,造成国际理念与国际关系处置的手足无措。一意激活天下体系,不仅需要逆转近代以来中国国家建构的方向,而且需要完全重置中国的国际认知与国际关系行动模式。逆转国家建构方向会造成极大混乱:是回归古代国家?还是再造文明体制机制?这很可能让国家失去方向感;重置中国的国际认知和国际关系行动模式,是重回中国古代的朝贡体系、五服制度?还是回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30年时段曾经融入的独特国际体系,抑或是退出现行国际体系而代之以中国的天下模式?这很可能让中国还没有成功提供新的世界秩序的情况下,在国际社会先乱掉自己的方寸。
与此同时,以中国必须坐实在民族国家位置上相关溯及既往的天下理念,从当下看,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脱离其历史结构的时空特性:在时间上,不仅自然时间已经发生绝对改变,在社会时间上也具有了不同时代的蕴含;在空间上,帝国时代的天下体系,已经转变为全球化时代的天下理念。因此,试图激活天下理念,必须适应时空特征已经发生根本变化的新处境。倘若中国不以民族国家的国家定位去跟今日世界各个民族国家打交道的话,不仅中国自己无所适从,世界上其他国家也不知道如何跟中国打交道。因为今日的真实世界不是“从世界去思考”的乌托邦想象世界,而是民族国家在国际社会相互往来的现实世界。换言之,具有真实性品格的世界,就是当下的国际社会,而不是在理论上设想的那个“天下”。假如中国处在真实的国际社会的“世界”之中,却认定“天下体系”才是一个远比国际社会真实的世界,那么中国就很可能陷于既很难建构天下体系、又被国际社会所拒斥的窘迫状态——尽管这也是一个纯粹的理论推导结论。这样的天下理念,不仅没有为疾速发展的中国提供更有利于维护国家利益的世界话语,反而将中国置于一个进退失据的尴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