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何以能够摆脱李嘉图学派的庸俗化倾向并使政治经济学真正走向科学?原因非常显明:除了马克思面向事实性的诚实研究态度和“在地狱入口处”根绝犹豫的勇气之外,主要在于他继承了德国哲学的思辨理性传统——黑格尔辩证法。这不是说马克思完成了英国实证科学和德国思辨哲学的合流,也不是说马克思让李嘉图学派黑格尔化或者马克思是辩证法化的李嘉图学派。如果仅关注辩证法与政治经济学的外在关联,那么就不能真正说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科学结构及其内在确定性。因此,在李嘉图理论内在矛盾基础上结合辩证法进行分析,才是有可能触及问题核心的有效路径。
马克思在《伦敦笔记》和《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深入考察了李嘉图理论的两个内在矛盾,指出它们根源于同一个错误:李嘉图学派不能抽象理解纯粹形态的剩余价值。他们混淆了剩余价值的纯粹形态和具体形式,把剩余价值范畴等同于在资本运动过程中所产生的诸如利润、地租、利息等具体形式。马克思在《剩余价值理论》一开始“总的评论”中写道:“所有经济学家都犯了一个错误:他们不是纯粹地就剩余价值本身,而是在利润和地租这些特殊形式上来考察剩余价值。”(《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第7页)而孤立地考察这些特殊的表现形式根本无法说明剩余价值的本质,因此,马克思下决心用辩证法整体性地叙述剩余价值的运动过程来阐明其本质。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已经发展到最后的科学边界:“它的最后的伟大的代表李嘉图,终于有意识地把阶级利益的对立、工资和利润的对立、利润和地租的对立当作他的研究的出发点,因为他天真地把这种对立看作社会的自然规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16页)一种突破边界的经济科学,一种把资本主义制度看作历史过渡的发展阶段的政治经济学,一种用辩证法探究各种经济形式内在联系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就会被马克思合理地创立起来。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对李嘉图学派批判性分析的基础上,从价值理论和剩余价值理论出发,阐明了市场价值、平均利润和生产价格等重要理论,并把所有理论联系成一个整体再用《资本论》作为标题单独出版。
马克思正面叙述《资本论》中各种经济形式内在联系的辩证法,现实运动用观念呈现出“先验的结构”。这个结构和黑格尔《逻辑学》的结构表面类似,但实则截然相反。接下来我们更深层次地分析这个“先验的结构”的内在奥秘。
在批判李嘉图学派的基础上,马克思重新思考了商品的价值概念以及商品作为资本的前提与结果的双重属性,由此展开了对资本循环的各个阶段的全方位考察。在《资本论》第一册初稿遗存下来的第六章一开头马克思写道:“商品,作为资产阶级财富的元素形式,曾经是我们的出发点,是资本产生的前提。另一方面,商品现在表现为资本的产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第26页)第六章“直接生产过程的结果”是对《资本论》第一册初稿前五章关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重大问题的重新概括和批判分析,因此,这里展现出《资本论》关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主要叙述结构,我们可以将其概括为“前提与结果的辩证法”。
商品是资本的前提包括两层含义:一方面是指商品作为产品的一般形式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逻辑前提;另一方面是指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前提。马克思这一分析中用到了“逻辑-历史”辩证统一的方法,资本逻辑赋予前资本主义生产历史以特殊意义,而先前生产历史中的“商品”范畴被抽象为资本运动的逻辑起点。商品作为资本的产物或结果,是指资本主义生产出来的商品实际上是资本总价值加上剩余价值的物质承担者,商品把自身生产时所消耗的剩余劳动对象化为剩余价值。商品两种形态的前后转化,本质上并不是商品的物质形态的增殖,而是剩余价值的生产过程,同时又是资本的生产过程。
商品作为资本“前提与结果的辩证法”揭示出,商品的形态转化最后会导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再生产。商品必须保持作为产品的一般必要形式才能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专有特征,而资本主义的大规模生产造就了商品的片面性和数量庞大,数量庞大的片面性商品必须要同社会形式紧密结合才能形成价值。简言之,商品的价值基础关键在于其社会形式。商品生产的目的是为了交换,使用价值反而被排斥为“无关紧要的”和“无足轻重的”东西。因此,资本生产过程可以看成是商品逐渐社会化的进程。李嘉图的最大错误是他认识不到商品的物质形态(使用价值)与社会形式(价值)之间的区别,所以他企图用自然规律的永恒性来证明某种社会生产方式的必然性。而马克思对商品的使用价值与价值的二重区分,直接暴露出这样一个事实:“不顾工人死活地使资本价值增殖,从而创造剩余价值,是推动资本主义生产的灵魂。”(同上,第138页)资本不仅不是自然性的,而且是非人的存在。它无非是社会劳动生产力的人格化,是进行剩余劳动的强迫力量。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则看不到这些,他们迷失于资本的物的属性或资本拜物教当中。
商品作为资本“前提与结果的辩证法”还揭示出商品内蕴的辩证因素。马克思把商品抽象为资本主义有机体的一个经济细胞,细胞内蕴藏着资本主义发展的遗传基因。细胞作为资本主义整体的基本形式,也是使用价值与价值的对立统一体,其内部矛盾的静态张力呈现出系统特征,同时孕育着突破自身的可发展性。商品范畴包含了资本主义系统中所有范畴的初始形式,也就是说,资本运动的出发点与其后出现的每一个经济范畴都紧密联系,它们联成了不可分割的资本主义整体性的辩证结构。
资本的辩证运动需要考察现实的中介形式。马克思并不像黑格尔一样,用思辨能力直接完成客观范畴之间的过渡。马克思仔细分析了资本循环进程中每一环节上的现实矛盾,用现实矛盾的辩证展开作为中介形式,并在此基础上得出了的市场价值理论、平均利润理论和生产价格理论,最终形成了他的广义剩余价值理论。李嘉图并不理解价值概念的社会性质,所以他设想出一种完美不变的绝对价值作为中介形式,而实际上同一生产部门的个别劳动形成的个别价值会通过竞争形成统一的市场价值,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才决定了商品的价值实体。李嘉图不考察市场价值而把价值和生产价格等同,恰恰是他的直接性的形式逻辑思维所致。“李嘉图把他认为是偶然的东西抽象掉了……他所称之为偶然运动的东西实际上是恒定的、真实的运动。”(MEGA2,Ⅳ/8,S.362)另外,不同生产部门之间的竞争使得资本从低利润部门流向高利润部门,不同生产部门的不同利润率平均化为平均利润率,平均利润取决于所有资本主义企业的剥削程度,平均利润反映的是工人阶级与资本家阶级之间的矛盾。李嘉图学派不能理解等量资本生产等量利润,或陷于平均生产条件的抽象,或陷入个别工资与个别利润的对立,错误的实质还是不能从社会整体视角去看待资本辩证运动。马克思进一步阐述,在形成平均利润和生产价格以后,价值规律转变为生产价格规律,即市场价格围绕生产价格(C+V+平均利润)而不是商品价值(C+V+M)上下波动,这就说清了剩余价值在资产阶级内部的再分配过程。马克思甚至考察了李嘉图的地租理论和积累理论,认为绝对地租和级差地租不过是农业相对较高的超额利润和个别土地的超额利润所致。资本积累包括可变资本的积累和不变资本的积累,意味着“过去的劳动”对“现在的劳动”的支配力在增加。所以,资本主义生产的基本矛盾决定经济危机不可避免地爆发。而李嘉图形而上学地坚持人有无限需求,认为不会发生普遍性的生产过剩。总之,建立在中介形式基础上的各个理论刚好充当了马克思辩证叙述结构的节点,它们共同完成了对纯粹资本循环和纯粹剩余价值运动的总体性透视。
新辩证法学派部分学者特别重视马克思《资本论》中辩证法的“总体”特征,甚至用“总体”特征来反对“历史”特征。事实上,马克思不可能使用完全不带“历史”的逻辑方法来阐述资本主义结构。马克思没有将第六章“直接生产过程的结果”纳入《资本论》第一卷的正式版本中,这或许表明:从商品到货币到资本再到商品的黑格尔式“逻辑闭环”,不再是马克思所追求的目标。辩证法的彻底性表现在除了叙述对象会被扬弃以外,辩证法自身作为叙述方法也会被历史地扬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