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们不能了解的事（3）
杜骏飞
那是我们不能了解的事（1）
那是我们不能了解的事（2）
上回说到，黄牧宇忽有觉悟，称宇宙文明就在人间，于是，我请他细说端详。
黄牧宇道：“你看，既然在二度空间平坦世界里的人看不到立体之物，或者，只能看到那三维事物的截面，那么三度空间的人也看不到四维之物，或只能看到那四维动物的截面，以此类推。假设宇宙中真有高维度的生物体，他们不需要躲在多少光年的距离之外，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待在我们身边，我们恐怕也不能认识其真面貌，只能看见和我们相似维度的一面而已。换句话说，我们在大街上看见的人群，说不定哪一位其实并非人类，而是高维度的宇宙生物，
我们看不见它，即使自认为的看见，也不过是和我们一样的低维度片段而已！
”
我赞道：“这么说，我们俩互相看着，说不定其中便有一位非人类啊，又或我们俩看着这小酒馆里的人，即使这里有更智慧的生命，我们也绝不会知道喽。”黄牧宇点点头，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小酒馆里除了一个面容幼稚的服务员闲坐在后场看手机，并无其它“非人类”的迹象。我笑道：“
不过，这里有两个问题，其一，既然如此，作为人类观察者，我们还能怎么论证它呢？其二，如果有这个高维度生命体掠过我们的视线，那么，在视线之外，它会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
”
黄牧宇搓着手里的筷子，皱着眉头道：“我不知道，我现在只知道原来我那古怪的梦也属正常，无非是因为太害怕外星文明而已，那梦里的二维生物，其实就是我所担心的人类现状——
在宇宙高级文明那里，我们就是薄如纸的生物，不仅仅是单薄，而且是浅薄，甚至还稀薄。
你要问我如何证明，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说完这段话，他似乎如释重负——卸却了思考的压力，终于能大快朵颐起来。这时，那服务员往来穿梭，已经上齐了一桌好菜，除了清炖蟹粉狮子头，还有平桥豆腐、软兜长鱼、钦工肉圆、松鼠鳜鱼四样。尤其是那软兜长鱼，色质乌亮，质地醇绵，滑嫩味美，我跟黄牧宇谈论那美食掌故之余，不禁联句赞道：“软兜长鱼枫桥夜，平桥豆腐水底天。”正待成诗，黄牧宇同学已筷不虚发，吃得大饱。此时，二人兴致甚好，便谈起科幻电影来，从《星际穿越》谈到《三体》，聊到得意处，我便问他：“我们以前上课时，说到一些很有意思的时空维度讨论，科学界有所谓十一维空间的假设，不知你是怎样理解的？”
黄牧宇对这类资料甚熟，脱口道：“这个嘛，一般首先得从零维说起。零维是一个没有长度、没有宽度、没有高度的点，这就是个理论上的维度吧，不会真正存在，更不会有什么生物是零维的吧？一维呢，是一条没有宽度、没有高度的线，二维是一个没有高度的平面，这些存在物大概也只能存在于小说吧？三维就是有长、有宽、有高的空间，这种维度很直观，都是真实存在的形态。至于四维嘛，就是在三维的基础上加上时间，例如我们人可以把自身理解成一个点，时间理解成一条线，这样就在三维空间中多了一个第四维了，不过，这里我有个疑问，书上说，高维想回到低维很难，比从低到高还难，这是什么缘故？”
我说：“这是一个理论推导罢了，我们三维世界里的点、线、面只是无限接近零、一、二维，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零、一、二维，至于三维，算是万事万物实际生存的时空了。但你想想，这碗狮子头，连汤带汁很是立体，你想打包回家，有无可能像一帧画面般，把它打包成二维呢？如今什么东西都数字化了，一本百科全书也好，一万首歌也好，都能降维为一簇比特、一堆数码，但这狮子头还是没可能。就算是你能从数字中读取一本书、听一首歌，那它们的解码和消费还是要回到四维时空啊。至于这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放到明天，那也一定会变味，不复此刻的饭菜，这便是一个证明，是说四维时空的事物不能抹去时间的维度。
古人谓人生韶华易逝、红颜易老，便是这个道理。
”
黄牧宇点点头，仔细看着这桌上的饭菜，仿佛要把这顿美味留在时间轴上，忽然摸出手机来，对着饭菜咔嚓拍起照来。我笑道：“你看，人们喜欢拍照，尤其喜欢在美食、美景面前自拍留念，便是因为思想深处有悲剧意识，知道这美食、美景享乐只在刹那，难以保存，更难永恒，于是要用照片记录下来。可是，记录下来也不可能驻停美好时光，更不可能逆回片刻既往，当年王羲之与谢安他们在山阴兰亭修禊，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盛况空前吧？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够欢乐吧？那时没有相机，但会上各人都做了诗，王羲之还写了名震千古的《兰亭序》，记叙兰亭周围山水之美和聚会的欢乐之情，甚是详细。然而，那贵重的一刻，我们今天即便千万次心摹手追，也再难体味。后来还有《滕王阁序》里所写的盛会，四美具，二难并，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这四美都有，贤主、嘉宾这二难皆得，也很了不起吧？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也很欢乐吧？那时也没画师在场，但王勃的雄文尤在，写得够详细吧？然而，那雄奇的历史瞬间，我们也是再也回不去了。从前，凯撒大帝在每次凯旋时，会受到全城人的欢呼迎接，此时，他总会让一个奴隶在身边不断地提醒：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你看，他是真懂得时空奥秘的人，比今天那些浑浑噩噩的土豪、达官、艺人要强。如果甘肃领导知道这个道理，恐怕这辈子不致于总抓记者，如果首富知道这个道理，恐怕这些年不致于满世界买企业，如果大叔知道这个道理，恐怕去年不致于设计陈昱霖。”那边，小服务员听到我居然知道陈昱霖，不禁诧异地看了我一下。
黄牧宇听了，神色愁惨起来，正襟危坐而问道：“杜老师，我在想，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但是从时空结构看，为什么我们沿着时间线从小到大，从生到死，只能顺序前进，不能停止和后退呢？”我答道：“如要征服时间的不可逆，怕是要到五维时空里了，五维是在四维的基础上加上可能性，这你是知道的。”黄牧宇道：“是的，我知道，书上说，
五维是人在任意时间点上做出的不同举动可以产生任意种可能性，每种可能性会产生一条新的时间线，从任意点放射出去，但任意时间点上的任意时间线都是不交叉的
，比如我们俩刚才找餐馆时的决策，会决定我们此刻口中的滋味，说不定还会改变此刻的心情。当年我报考时，填报的志愿也会决定我现在是在南大还是别的学校，学新闻传播还是别的什么，如果那时我填了别的，说不定会成为一名商人？说不定会成为一名兽医？说不定会成为一名厨师？”
我正待答话，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声幽深而又清晰的叹息，我们之前坐下来时，特意挑了一个角落的座位，身边无人亦无桌椅，听到这声音，我们慌忙站起身来，四下观望，整个酒馆仍是没有其他客人，连那服务员都没了踪迹，不禁诧异地面面相觑。黄牧宇同学情不自禁，还拉开餐桌下的抽屉看了看，里面亦无动静。
究竟这近在咫尺的叹息声来自何人，缘于何故，我们下回接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