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老王吐槽吧
说说最近读的两本书。在两本书的开头,都有相似的描述:如果看一下远东地区夜间的卫星照片,你会发现在闪烁着繁荣的光亮的中国、南韩、日本之间有一个近乎英格兰大小的黑暗地带,如同海洋般毫无亮光。然而,那不是海洋,是陆地,是一个拥有大概两千三百万人口的国家。那就是北韩,如同一片无人之地。
而我觉得,它更像一个孤岛,黑暗中的孤岛,一块疥疮,文明中的疥疮。
1.
脱北者“申”最初的记忆是一次执行死刑的场面。
他与母亲一起走到一片麦地里,看守们将数千监犯集中到这里。他挤到人群前面,听看守训话,虽然他听不懂。训话结束后,看守们将鹅卵石塞进死刑犯的嘴里,给他戴上头套,然后射杀。
申当时4岁。
在随后的多年之中,申不断有机会围观这样的行刑,事实上,这是14号劳动集中营的严格规定——禁止两人以上的聚集,但行刑例外——每个人都必须参加。后来,申逐渐明白了看守们的训话:将被处死的犯人不珍惜通过艰苦的劳动“赎罪”的机会,辜负了朝鲜政府给予他们的宽大待遇。
后来,他还参加了他母亲和他哥哥的行刑,那年他14岁。
对于申来说,位于朝鲜中部的14号劳动集中营就是他全部的世界。1982年,他就出生在这里,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也将毫无悬念地在这里度过一生。只不过他最终的死法可能有好几种——被看守打死、因违反狱规被执行死刑、死于饥饿和长期苦役与营养不良引起的各种疾病、死于苦役中发生的各种意外事故,或者自杀。当然,自杀对申来说可能性比较小,因为通常只有对生活绝望的人才会这么做。换句话说,自杀者需要曾经对生活心怀希望,因此多数自杀者是那些活了一半被忽然关进劳动营的人。
而对申以及许多一出生就在劳动营的人来说,他们没有什么希望可失去、没有什么过去可缅怀,亦没有什么尊严可维护。他们原本就一无所有,所以自杀的概率反倒小了不少。但无论怎样死法,通常来讲,他不会活过50岁。
2.
据外界估计,在北韩,有6个劳动集中营,大约有15-20万人被投入其中。规模最大的营占地面积相当于一个洛杉矶市。一些劳动营有再教育区,被关押人员在这里接受补救教育,学习各种最高指示,表现良好者有机会被释放。其它的劳动营则属于“完全控制区”,那些被认定为“不可救药者”将在营中服劳役至死。
申所在的14号营就是这样的“完全控制区”,与世隔绝,关押的都是“罪不可赦”的“政治犯”。被关押者通常是在深夜毫无征兆地被从家中忽然带走,不经过任何审判程序就被投入劳动营。与他们同被带走的通常还有他们的父母、孩子,甚至兄弟姐妹,因为金日成在1972年颁布过一条法律:“阶级敌人,无论他是谁,都必须在3代以内斩草除根。”
因此,申一出生就是“阶级敌人”。
他的父母都是劳动营中的囚犯,因为表现不错被赐予和安排婚姻。他的父亲是因其兄弟叛逃南韩而被关进劳动营,而他母亲是如何进来的,他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他和其它在营里出生的小孩一样,所接受的主要教育就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他们身上流着“不洁之血”,因此必须通过异常艰苦的劳动来洗涤他们的灵魂,救赎他们的“原罪”,这当然也包括随时自我检讨和检举揭发任何人的任何“犯罪”行为。如果这是你从小到大所接受的唯一教育,你没有理由不信服它。申也一样。
所以当他14岁那年发现他妈妈和哥哥竟然在密谋越狱时,他毫不犹豫地向某个看守报告了,条件是让看守多分配他些食物。第二天,他就被带走了,被带到了14号营的地下监狱。他被严刑拷打逼供,双手双脚被捆吊起来,身体悬空呈U形,背部垂向地,地上生盆火,他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气味,拼命挣扎,看守用铁钩钩住他的腹部,将他按在火上,直到他失去知觉……
当他终于令折磨他的人相信他是揭发者而不是他母亲和哥哥的帮凶或者包庇者后,他们最终饶了他一命。他被带去刑场,和他父亲一起,看他母亲和哥哥被执行死刑。他看见父亲在无声的哭泣。他看见母亲在环顾人群并发现了他,但他回避她的眼睛。他后来说他当时毫无愧疚,他觉得他们罪有应得。
3.
宋女士曾经是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像许多普通的被彻底洗脑的北韩民众一样,宋女士由衷地相信她生活在最好的国度——“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无可羡慕。”她每天早上无论多忙也不会忘记出门前用一块专用白布给高悬墙上的金日成画像拂拭灰尘。事实上,这项工作是会有专人定期检查的。当然,宋女士是自觉自愿的,而不是为了应付检查。
她有4个孩子,除了照顾孩子和操持各种家务,她还在一家制衣厂担任财务工作,一周工作6天。下班后还要去参加政治学习和进行思想汇报。她每天的睡眠不足5小时。即使如此,她也觉得生活很幸福,心无旁骛。
直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她所在的工厂渐渐停产、工资再也发不出来,她当记者的丈夫也领不到薪水,食物配给也消失了,人们开始食不果腹,她长期高度自律的性格和生活习惯才开始一点点松动。她开始想尽一切办法给家里找吃的。她去山里找野菜,变卖了家中一切值钱的东西以换取食物,甚至卖了房子,她开始尝试做些小生意,虽然她内心仍然憎恶腐朽的资本主义。可是饥荒越发严重,到了1995年,由于过度捕杀,连青蛙都绝迹了。
虽然北韩政府号召大家:“让我们一天只吃两顿!”,但事实上一顿都没有。有些地方甚至发生了人吃人的事件。在1997年和1998年,宋女士的丈夫和长子相继饿死在家里,她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无能为力。
事实上,北韩曾经也有过好日子。自1945年半岛分而治之的头二十年里,北边的日子一直比南边的好过。在60年代,中国边境的数以千计的朝鲜族居民为了逃避大跃进引发的饥荒纷纷逃向北韩。据说那时,北韩家家都是大瓦房,70年代就村村通上了电。然而,随着苏联的解体,北韩失去了廉价石油,工厂停产,没有产品可供出口,也就没有硬通货、无法换回燃油,进而没有电力,城市乡村都陷落于黑暗之中,煤矿、农业均无法正常运作,加之中国和南韩也不再慷慨,以及北韩当局的独裁和贪腐,这个经济上高度依赖邻国赠与的国家很快就落入了经济崩溃、民不聊生的深渊。至1998年,估计有60-200万的北韩人死于饥荒,大约占总人口的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