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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韩,黑暗的孤岛,文明的疥疮。

煮酒论史  · 公众号  · 历史  · 2017-04-29 19:44

正文

来源:老王吐槽吧


说说最近读的两本书。在两本书的开头,都有相似的描述:如果看一下远东地区夜间的卫星照片,你会发现在闪烁着繁荣的光亮的中国、南韩、日本之间有一个近乎英格兰大小的黑暗地带,如同海洋般毫无亮光。然而,那不是海洋,是陆地,是一个拥有大概两千三百万人口的国家。那就是北韩,如同一片无人之地。

 

而我觉得,它更像一个孤岛,黑暗中的孤岛,一块疥疮,文明中的疥疮。

 

1.

脱北者“申”最初的记忆是一次执行死刑的场面。

 

他与母亲一起走到一片麦地里,看守们将数千监犯集中到这里。他挤到人群前面,听看守训话,虽然他听不懂。训话结束后,看守们将鹅卵石塞进死刑犯的嘴里,给他戴上头套,然后射杀。

 

申当时4岁。

 

在随后的多年之中,申不断有机会围观这样的行刑,事实上,这是14号劳动集中营的严格规定——禁止两人以上的聚集,但行刑例外——每个人都必须参加。后来,申逐渐明白了看守们的训话:将被处死的犯人不珍惜通过艰苦的劳动“赎罪”的机会,辜负了朝鲜政府给予他们的宽大待遇。

 

后来,他还参加了他母亲和他哥哥的行刑,那年他14岁。

 

对于申来说,位于朝鲜中部的14号劳动集中营就是他全部的世界。1982年,他就出生在这里,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也将毫无悬念地在这里度过一生。只不过他最终的死法可能有好几种——被看守打死、因违反狱规被执行死刑、死于饥饿和长期苦役与营养不良引起的各种疾病、死于苦役中发生的各种意外事故,或者自杀。当然,自杀对申来说可能性比较小,因为通常只有对生活绝望的人才会这么做。换句话说,自杀者需要曾经对生活心怀希望,因此多数自杀者是那些活了一半被忽然关进劳动营的人。

 

而对申以及许多一出生就在劳动营的人来说,他们没有什么希望可失去、没有什么过去可缅怀,亦没有什么尊严可维护。他们原本就一无所有,所以自杀的概率反倒小了不少。但无论怎样死法,通常来讲,他不会活过50岁。

 

2.

据外界估计,在北韩,有6个劳动集中营,大约有15-20万人被投入其中。规模最大的营占地面积相当于一个洛杉矶市。一些劳动营有再教育区,被关押人员在这里接受补救教育,学习各种最高指示,表现良好者有机会被释放。其它的劳动营则属于“完全控制区”,那些被认定为“不可救药者”将在营中服劳役至死。

 

申所在的14号营就是这样的“完全控制区”,与世隔绝,关押的都是“罪不可赦”的“政治犯”。被关押者通常是在深夜毫无征兆地被从家中忽然带走,不经过任何审判程序就被投入劳动营。与他们同被带走的通常还有他们的父母、孩子,甚至兄弟姐妹,因为金日成在1972年颁布过一条法律:“阶级敌人,无论他是谁,都必须在3代以内斩草除根。”

 

因此,申一出生就是“阶级敌人”。

 

他的父母都是劳动营中的囚犯,因为表现不错被赐予和安排婚姻。他的父亲是因其兄弟叛逃南韩而被关进劳动营,而他母亲是如何进来的,他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他和其它在营里出生的小孩一样,所接受的主要教育就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他们身上流着“不洁之血”,因此必须通过异常艰苦的劳动来洗涤他们的灵魂,救赎他们的“原罪”,这当然也包括随时自我检讨和检举揭发任何人的任何“犯罪”行为。如果这是你从小到大所接受的唯一教育,你没有理由不信服它。申也一样。

 

所以当他14岁那年发现他妈妈和哥哥竟然在密谋越狱时,他毫不犹豫地向某个看守报告了,条件是让看守多分配他些食物。第二天,他就被带走了,被带到了14号营的地下监狱。他被严刑拷打逼供,双手双脚被捆吊起来,身体悬空呈U形,背部垂向地,地上生盆火,他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气味,拼命挣扎,看守用铁钩钩住他的腹部,将他按在火上,直到他失去知觉……

 

当他终于令折磨他的人相信他是揭发者而不是他母亲和哥哥的帮凶或者包庇者后,他们最终饶了他一命。他被带去刑场,和他父亲一起,看他母亲和哥哥被执行死刑。他看见父亲在无声的哭泣。他看见母亲在环顾人群并发现了他,但他回避她的眼睛。他后来说他当时毫无愧疚,他觉得他们罪有应得。

 

3.

宋女士曾经是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像许多普通的被彻底洗脑的北韩民众一样,宋女士由衷地相信她生活在最好的国度——“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无可羡慕。”她每天早上无论多忙也不会忘记出门前用一块专用白布给高悬墙上的金日成画像拂拭灰尘。事实上,这项工作是会有专人定期检查的。当然,宋女士是自觉自愿的,而不是为了应付检查。

 

她有4个孩子,除了照顾孩子和操持各种家务,她还在一家制衣厂担任财务工作,一周工作6天。下班后还要去参加政治学习和进行思想汇报。她每天的睡眠不足5小时。即使如此,她也觉得生活很幸福,心无旁骛。

 

直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她所在的工厂渐渐停产、工资再也发不出来,她当记者的丈夫也领不到薪水,食物配给也消失了,人们开始食不果腹,她长期高度自律的性格和生活习惯才开始一点点松动。她开始想尽一切办法给家里找吃的。她去山里找野菜,变卖了家中一切值钱的东西以换取食物,甚至卖了房子,她开始尝试做些小生意,虽然她内心仍然憎恶腐朽的资本主义。可是饥荒越发严重,到了1995年,由于过度捕杀,连青蛙都绝迹了。

 

虽然北韩政府号召大家:“让我们一天只吃两顿!”,但事实上一顿都没有。有些地方甚至发生了人吃人的事件。在1997年和1998年,宋女士的丈夫和长子相继饿死在家里,她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无能为力。

 

事实上,北韩曾经也有过好日子。自1945年半岛分而治之的头二十年里,北边的日子一直比南边的好过。在60年代,中国边境的数以千计的朝鲜族居民为了逃避大跃进引发的饥荒纷纷逃向北韩。据说那时,北韩家家都是大瓦房,70年代就村村通上了电。然而,随着苏联的解体,北韩失去了廉价石油,工厂停产,没有产品可供出口,也就没有硬通货、无法换回燃油,进而没有电力,城市乡村都陷落于黑暗之中,煤矿、农业均无法正常运作,加之中国和南韩也不再慷慨,以及北韩当局的独裁和贪腐,这个经济上高度依赖邻国赠与的国家很快就落入了经济崩溃、民不聊生的深渊。至1998年,估计有60-200万的北韩人死于饥荒,大约占总人口的一成。

 

非战争年代,这样大规模的人口死于饥荒,大概也只有中国和北韩了。

 

所不同的是,北韩的饥荒一直持续到现在。

 

4.

因此,当申在2005年1月那个寒冷的冬天计划越狱时,他没有任何高尚的想法,他不是为了追求自由或者更高的理想,而只是为了吃肉和白米饭。多年以后,当他想到这一点时,倍感羞愧。他是趴在同伴的尸体上从劳动营高压电网的空隙下逃出去的。他辗转到了中国、南韩,最后到了美国。迄今为止,他是唯一一个从14号营活着逃出来的人。如果没有他,外界对于14号营里的情形一无所知。

 

然而,申在能吃饱穿暖、不受虐待并行动自由后,却开始夜夜噩梦。他常常梦见死去的母亲和哥哥,他常在半夜尖叫惊醒。在他逐渐学习并领会到一些人类的正常情感与道德观后,他陷入深深的自罪之中。他厌恶他所做过的一切:他厌恶自己对母亲和哥哥的背叛,他不敢想像在他叛逃后父亲会遭受怎样的酷刑,他厌恶他仅仅是为了吃饱而借助同伴的尸体越狱,他甚至厌恶自己在逃亡过程中偷盗北韩普通人家的衣物和食物…… 他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很久以后他才学会笑。直到现在,他在与他人目光接触以及信任他人上依然有障碍。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每天早晨4点就要起来准备他俩的早饭和午饭,然后出去劳动。饥饿难耐的他总是趁母亲走后就把午饭也吃掉,再偷吃掉母亲的那一份。母亲中午回来发现没有吃的就会把他暴打一顿,然而这并不能阻止他继续偷吃她的午饭。用他的话说,他和母亲之间是生存的竞争关系

 

即使到现在,他依然难以融入这个世界,某种程度上也拒绝融入,在精神上,他依然是个囚徒。

 

自责与自罪,是许多脱北者共同的心灵煎熬。虽然他们侥幸逃离了北韩,却也无法真正快乐起来。因为在他们身后,留在国内的亲人可能被关进劳动集中营,受尽摧残、生死不明,还有千千万万北韩民众在忍饥挨饿,却依然被迫为金氏家族歌功颂德。

 

北韩作为一个民族从体格到精神都被催毁了,也许几代人也无法恢复,申只是一个缩影。

 

5.

可以想像,当生活在一个连内裤都是稀罕品的国家的宋女士,在中国东北部边陲一户人家里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电饭煲的时候是何等惊讶!她本来一直坚决拒绝女儿让她叛逃南韩的请求,但因为这个电饭煲,她忽然动摇了。她意识到她从小到大所接受的一切教育都可能是谎言,天大的谎言。她已经50多岁了,没有多少年了,她再不出去看看就没有机会了。于是,在女儿的帮助下,她逃到了南韩。

 

我至今依然记得,在悉尼读书的时候,我的同屋,一个上海女孩,在某天晚上看了电视里一个关于韩战的英文纪录片后,第二天早起给我们形容她当时的震惊时的愤懑与痛苦的表情。那是发现受骗的表情,猛然间发现自己被彻头彻尾欺骗的表情。而北韩人民,由于长期的信息封锁与政治洗脑,在他们成长过程中,所受的欺骗何至于我们百倍!他们从一出生就活在谎言的世界里,就像他们的儿歌中所唱:“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幸福。我们生活在劳动党的怀抱里,无所羡慕。”他们中的许多人,至死也不知道世界的真相。

 

相对而言,脱北者无疑是幸运的,在他们有生之年,看到了谎言以外的世界,过上了能吃饱饭的日子。但同时,面对真相,他们才知道他们是多么的不幸,曾经被谎言浇灌出的“我们最幸福”的优越感在瞬间崩塌。那种低人一等感随之而来。他们多数人在南韩,依然会被歧视,也难以适应现代社会。这种痛苦永无止息。

 

6.

我所引述的关于申的故事来自Blaine Harden的Escape From Camp 14;宋女士的故事来自Barbara Demick的Nothing to Envy,中文版叫《我们最幸福》。他们都是由对脱北者的访谈整理而成。有些内容令人毛骨悚然,我所提到的只是微小的一部分。

 

为了在现代世界维护其独裁统治,金氏政权无所不用其极:封锁国民;洗脑;比中国毛时代还近乎神权的统治;军国主义;国民从婴儿起接受仇恨暴力教育;严格的社会阶层划分与出生论;纳粹主义:本民族优于其它民族;连坐制度与集中营……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在受难,与我们仿佛无关痛痒。他们的叫喊也很微小,被各种巨大的繁华与喧嚣轻易淹没,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人叫喊。当越来越多的脱北者为这个苦难的民族与无耻的政权作证时,无论中国、南韩还是美国,都选择避过脸去,假装看不见。中国有中国的利益,南韩人害怕统一的那一天、害怕北韩拖他们的后退,美国嘴上说着人权,但更多地是关心北韩核武的问题……

 

那里是一座孤岛,黑暗中的孤岛。甚至那里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因为长期生活在遍布全国的广泛的监视系统与鼓励人民相互监视并检举揭发的环境下,人们学会彼此猜忌与高度提防,同事邻里都可能是耳目,甚至亲人间也不能说真话,因此每个人,只能是一座孤岛。

 

在《我们最幸福》中,有个女孩叫美兰。她和她母亲逃到了南韩,临行前,她没有告诉她深爱多年的恋人,甚至没有跟他告别,哪怕是一点暗示都没有。因为在北韩,她学会不信任任何人。而在他们叛逃后,留在国内的两个姐姐因此被关进了劳动营,生死不明。尽管美兰在南韩已经结婚生子,生活稳定,她依然快乐不起来

 

她说她和母亲的唯一希望就是北韩政府早日垮台,而她的姐姐们能坚持到那一天,这一天,不知何时到来…..

 

美国著名的时代杂志(Time)2017/4/24报道,美军将在6月撤出在韩国的23万美国公民,以应对可能发生的朝鲜武力打击。朝鲜正在高速发展核武器的运载能力(洲际导弹),很快将会给美国和其他国家造成实质性威胁。

 

留给美国的时间不多了,留给中国的时间不多了,留给朝鲜政权的时间不多了,距离金氏灭亡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