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丨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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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对阮胖子最后的追忆,亦是经年以后,记忆中对他的面容早已模糊后,唯一还能想起的东西。
人间有味 | 连载46
阮胖子原名阮华健,是我小学一年级的“前桌”。
我们读小学那会,贫困县的小学校男生有一个“陋习”:不和女生玩儿。课桌上的“三八线”我们一年级的时候还不会画,那些歪七扭八的、平等或不平等的分割线,都是后来玩的东西了。
既然不能和同桌女生玩儿,那就只能和前桌的男生兄弟套近乎。阮胖子就是这个“大兄弟”。
但是这个“大兄弟”和别人不太一样,他是我们一年(3)班最初唯一敢跟女生玩的男生——后来又多了一个,就是老子我。别的男生都在地上拍卡片、打弹珠的时候,阮华健在和妹子们“跳小皮球”,就是两个人撑一根环套的皮筋,然后上下翻飞那种,我觉得这事儿实在羞耻度太高,所以也就偶尔跳跳房子,跳皮筋儿是绝对做不到的。
从小在爸妈之间做汉奸的我,有种特别的墙头草气质,我这边同女生跳房子、踢毽子,那边同男生拍卡片、打弹珠,不亦乐乎。有些男生疏远我,有些男生则更接近我,这些都不重要,反正我那时候也没太把他们当朋友,我当朋友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阮胖子。只要他不介意我两头讨好,那就什么都无所谓。
我把阮胖子当兄弟的原因也很简单:上学第一天我的书包带子脱了,不知道怎么穿回去。正巧那时候要去大操场全体集合,根本没人理我。又因为开学发书加校长训话,大家必须背着书包去。
我都快急哭了,就一个人管了我死活,是了,就是那个长得不怎么可爱的阮胖子。
于是第一天放学回家我就向爸妈宣布:我有了一个朋友叫阮华健。这个名字到现在他们还记得,逢年过节如果谈起我小时候,还会拿出来遛一遛。
可惜后来,这些事情就只剩下唏嘘叹惋了。
我常跟阮胖子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即便那是两个方向。
第一小学坐落在一大片瓦木房子、石厝和数不清细长小巷密布的居民区里,校门口是一个斜坡,往上走,是通往去西关的大马路,往下走,走一条一百米不到的小巷,尽头就会有路口分叉,分叉之下再分叉,分叉之下再分叉之下再分叉,数不清的分叉。
我和阮胖子的家,在第一个分叉就背道而驰,两处坐落在所有叠加起来的“众”字形分叉的左右极端。
但即便这样我们依然一起回家,有时候他陪我多绕一圈,有时候我陪他多走一阵。
我陪他多走一阵的时候,大多是他有钱了的时候。他要顺路去回家路上的小店里买一杯牛肉汤喝,如果陪我走一阵再绕回家,他会错过这家店。
那牛肉汤用一口大铁锅架在煤炭炉子上煮,甫一开锅,香气伴着白烟以肉眼可见的状态溢出来,让人口水直流。一杯五毛钱,用一个小的一次性塑料杯子装,也没有勺子,汤水甚至还有点透明,杯底可见几粒可怜的、可数的小牛肉丁。
多年以后我猜测,那牛肉汤也许真的是煮牛肉剩下的,但绝不是煮这些小牛肉丁剩下的,否则不该有那样的香味。
小时候因为地方迷信的缘故,家里跳大神说要禁牛肉,所以,从我奶奶开始到我和我堂哥这一辈,家里是不煮牛肉的。我甚至在八岁以前,都不知道牛肉长什么样、和猪肉有什么区别、是什么滋味儿。
那时候,阮胖子问我喝不喝,我也只能婉拒。他还开玩笑说,因为你不喝牛肉汤,所以这么瘦。
总之就是这一杯五毛钱的牛肉汤,以至于我现在还记得那年那日,那些年,那些时日。记得那溢出的白烟,那迷进眼里的味道。
阮胖子私底下告诉过我,他和女生玩儿,倒不是觉得女生玩儿的那些东西好玩儿,只是觉得那些游戏他自己也可以做到,而且做得很好。对比起来男生们玩儿的东西,他就做得不怎么样,好比打弹珠,根本吃不准,所以他才不和男生玩儿。那些他都不会。
真难得他那样一个可以拆做两个我的小胖子,会有那样灵活的身体,“小皮球,香蕉梨”跳得可好了。很多年以后,我惊觉阮华健真是个聪明人,从那么小就知道了扬长避短这么个事情——我渐渐发现我亦会去逃避我做不好的,强化我做得好的,以期待做得更好。
然而,这种戏精一样的思维和举止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阮华健想和男生们一起玩儿。虽然他体格健壮没有人敢当他面指责什么,但是背后的闲话总是不少,甚至发展到后来有组队消遣他的趋势。
阮胖子决定苦练打弹珠的技巧,“好把那群傻X打成傻X中的傻X”。
本人不才,人称一年(3)班弹珠王,因为是兄弟,理所当然成为了他的特训教练。
“特训”的地点就是阮胖子家,是个大院儿,一层全部都是精致古朴的木柴老房子,有些墙面贴补了砖头和水泥加固,二层以上则全是石建的新房层,只突出两个字——“有钱”。
一年级时家里一天给我一毛钱零花钱,我若真失心疯了要喝杯牛肉汤,也得攒上五天,而阮胖子三天两头喝,同时手里的那些小玩意儿的玩具(如盗版的“游戏王”小纸牌)还都不见少,再加上那个比大家的单层小书包多一个加长翻板的高端大书包,简直坐实了“土豪”的身份。
我们就在那大院子里打弹珠,一打一个下午。第一次去阮胖子家是老妈带我去的,她总怕我丢,见到我果真到了同学家里,且知道怎么走那些分叉路,便也放心。此后,我便常去阮胖子家。我俩也不一定是打弹珠,也许是去游戏机厅打两圈“三国”。两毛钱一个币,穷,争取一个币、最多两个币打一个下午。这就很需要技术。
阮华健终究没靠弹珠混进男同学们的阵营,但在街机的“三国”里,却把一手“张辽”使得贼溜,一个币打一下午,坐实了“孩子王”的宝座。
那时候周末很难偷跑出门,最大的借口就是去阮胖子家,然后大家三国见,真是不亦乐乎。
以至于他离开后我格外的想念他,想念他的名字,因为,那简直就是一把用以打开家门跑出去浪的钥匙。
是了,其实我一开始不是想念他,只是想念那少有的自由的滋味。
但终究不只是怀念那一点点的便利,他离开后几个月有一天夜里我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哭了一晚上,把家里人吓得不轻。
虽然那时候我已有了新的借口出门,可身边再没阮胖子了。
我与阮胖子的友情还建立在作弊这件事上。
三年级以前,我从未把作弊看作一件很严重的事。二年级时,我作弊不看对不对,只看值不值。没什么交情的人我总会用很多借口、甚至于义正言辞的指责搪塞回去。可阮胖子是有交情的人,他让我帮帮他,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我是个好胜的人,考95分都不敢把卷子给家里人看的那种,所以考80分就能成为“良”段的阮胖子很高兴我把他当朋友。当然,他求我帮他作弊也只有那一次,所以我更把他当朋友,高兴于他并不是试图从我身上长期获利才跟我玩。
说起那一次的黑锅,其实我这个弹珠特训教练还要背一背的——其实他平时考80多分,偶尔90分,家里人是不会不满意的,可是那次为了练习弹珠,学业说不得就有点荒废,语文考出来70多的时候,他家里人威胁若是成绩再降就要扣零用钱了。
而那五毛钱一杯的牛肉汤,是阮胖子的命啊。
他求我,考数学帮帮他。我大手一挥,没问题。
然后我们俩就到老师办公室去抄了十遍《小学生守则》。
一开始是哭,后来是笑。后来的后来,到了现在,我仍怀念那同小伙伴一起作恶的、小小的开心的感觉,自然也包括一起受罚、恍惚间情感更深厚的感觉。
● ● ●
于是,阮胖子有好几天没喝上牛肉汤,我也帮不成他。
一来他不让,二来我一天一毛钱的零花钱只够买买小纸片玩具,或者一根长辣条,亦或塑料袋条状的可乐汽水。
一毛钱最厉害的是用来赌博:抽一张草纸,上面可能是“谢谢惠顾”,可能是“两毛”,可能是一块、两块,最高五块——对我们小学生来说,五块钱,那可是笔巨款。
但是没谁见过大奖,那种都市传说一样的东西,也许是薛定谔的草纸,在你抽光最后一张之前,你不会知道店家是不是早把写着“五块钱”的那张扔掉了。我们都没有足够的钱能抽光草纸,隔一天或者两天,草纸就换了新的一盒,或者几盒剩余的混在一起,早没法验证大奖还在不在了。
至于有人抽到过五块钱的传说,则更是玄乎缥缈得像是店家自己放出去的风声一样。小小年纪的我们,就已经开始阴谋论了。
阮华健说,这玩意儿就跟鸦片一样,碰不得。所以我们都老老实实做了好久的乖孩子,没去当赌鬼——至于我发狂了一样赌草纸,是后来的事儿了。
总之阮华健没喝上牛肉汤,但是牛肉汤是阮华健的命。没得整,只能“学习使他快乐”。为了牛肉汤,阮胖子发奋读书,终于在一周之后以一个95分的卷子赢回了他的牛肉汤,两杯,double!
阮胖子的离开是意料之外的事。
二年级的第一个假期结束,回到学校,我没见到阮华健。老师安排了另一个新来的女同学坐到了他的位置上。
我用了一整天的“上课开小差”,来接受阮胖子转学离开这件事。这是一直以“好学生”设定存活在老师视野里的我第一次开小差,而且一开就是一天,啥也没听进去。
写字课老师找我谈话,带点批评的意思,换往常早我早急得面红耳赤,甚至要哭,可那时那刻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没有什么比我好朋友的离去更重要的了。
放学后我准备去阮胖子家看看,可走在那短短一百米巷子的“放学潮”人流里,我不知是自己没有勇气面对这件事,或许也是那天真的太挤了,我被挤到了走回自己家的那条路上。
回家后我问母亲,老师说阮华健转学了,是什么意思呢?
母亲说,他以后可能不会陪你回家。
我问,只是不陪我回家?
母亲说不出后面的话。我便又问,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母亲好像点头了,又好像摇头了。
眼泪涌出来的时候,我什么都没看清。
● ● ●
有段时间我痛恨阮胖子的不辞而别,这段时间还不短。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你有我家的电话,为什么不打来告诉我?我打你家的电话,为什么已成空号?那么大的院子,人去楼空是这么快的吗?
阮胖子的离去对我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其实那只是单纯的、我个人感官上的“一夜之间”,他们家有一整个寒假的时间搬家。
等明白这点,我又痛恨自己寒假为什么待在老家,而没有多去找阮胖子玩,如果我去,可能就会知道更多。可那时的我,羡慕堂哥有一台“小霸王”的我,放假没多久就跑回老家去了。
而这,竟成永别。
我反复和父母确认,我不在的时候,阮华健有没有来找过我?他有没有试图以任何方式告诉过我他要离去的消息?告诉我他去往何处?怎样才能再见到?
父母说没有,但是父亲因为公职的关系工作日总在外地,母亲则也要朝九晚五上班,他们不能保证白天他们不在的时候,阮胖子没有来过。
最后是邻居在家全职主妇的阿姨给了我一锤定音,她说“没有”,“那个小孩儿我有印象的,放假没有来过。”
只是我个人不太愿意接受这个现实罢。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不把阮胖子当朋友了。
我总想,若我是他,定不会让这场别离利落干净得像快刀切碎生灵。我总会想很多办法告知我最好的朋友,我将去往何方。哪怕找不到人,往门缝儿底下塞一张小纸条也好。
而这一切是我的自作多情,阮胖子是有我家电话的,他若需得告诉我,何至于做塞小纸条这么蠢钝的事,打电话来不就可以了吗?
总之没有,太过利落干脆,真是令人生恨。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世界并不是你认为它哪样,它就是哪样的。阮胖子一事也是如此。人各有别,心思百般不同,如何简单要求他与你同化?
可我还是想念他,那个没有牛肉汤喝就会死的小胖子。
● ● ●
最终,我还是喝下那杯五毛钱的牛肉汤,我第一次知晓了离别的滋味。
八岁以前我不知道牛肉什么味道,正如我不知道别离是何种滋味。八岁以后我知道了。家里人一直以为我十六岁才开始吃牛肉,其实这个时间还要往前数八年,持续的时间还不短。
那一小杯牛肉汤,小小的一杯牛肉汤。阿婆打开煤炉上的铁锅,白气漫开,我不曾看到当初那一眼滋味,取而代之出现在眼睛里的是阮胖子。
每天只有一毛钱的我,是如何凑够五毛钱喝汤的呢?
凑五天?太年轻了。
我迫切想喝那碗汤,迫切想知道阮胖子最喜欢的牛肉汤是什么样的味道,迫切地想找到他存在过的痕迹。
等五天?太慢了。
我决定去抽奖。就那个几乎永远是“谢谢惠顾”、一毛钱变成两毛钱都要谢天谢地夸两句“今天财运好”的草纸,我连着用每天的零花钱抽了十七天。抽到眼泪都要掉下来。
期间我也曾一万次告诉自己:忍住,五天,只要攒五天就行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像电视里的那些赌鬼一样,输得裤子都不剩了。
可我实在太过想念那个胖子,我不要,我不等五天!我非要抽,抽到五毛钱的、奇迹一样的事,落到我这样主角一样的“优等生”身上就对了!
我被生活上了一课:我不是主角,不是说心里有足够多的思念或者贪念,上天就会让我在五天之内用一毛钱抽到五毛钱。
五天之后的每一天都不会。
但是既然开始了赌徒一样的生涯,我享受那种堕落、那种自我感动、那种等待奇迹降临的感觉。
我抽到了一张五元钱的奖——薛定谔的草纸,原来真的有五元钱。
可惜我见证这件事的时候,阮华健已经不在,无法分享了。
● ● ●
我记得那汤的味道,其实是很普通的牛骨汤,加一点盐,又或者只是煮了很多次,煮掉很多水,有一点点咸。牛肉丁的味道一般般,非常一般,不比猪肉好多少——可这玩意儿阮胖子喜欢,定有好的地方,只是我品不出来。
所以,我偶有闲钱的时候就会“路过”那里,喝一杯牛肉汤,一杯五毛钱、其实很一般的牛肉汤。
又几年,阿婆关了店,不知去了哪里,阮胖子最后的痕迹便也没了。
只是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喝下那杯牛肉汤的时候,我接受了阮胖子的离开,明白了语文书上,写作“离别”二字的滋味。
● ● ●
后记
写下这篇文章已是经年以后,那时的很多细节都变得模糊,甚至于那份思念的情绪、对别离的感悟,都不可控的带上了此年此时的色彩。
但我可以确认的是,阮胖子真真从我的生命里如此走过,那些时光,那些琐碎的、数量巨大的生活细节潜藏在我的脑海深处,其中最富有色彩的,都在我动笔撰文时一点点的浮现出来,组建出了那个人,那个学校,那片蛛网般细密的回家路,还有那时的我。
纯粹的伤心、痛恨、思念、发狂,都已过去。如今的视角去看,渐渐可以对当初的事做出许多合理的分析。
好比文中提到的“痛恨”,那时的我纯粹痛恨阮华健不辞而别,如今的我却明白我只是痛恨当初的自己——如果我不急着回老家玩堂哥的“小霸王”,如果寒假我多去找找阮华健,可能也不会有这样的情绪。
诸如此类,时间两端的我将不同的世界观、人生观放在了同一段回忆里,产生的巨大碰撞富有惊人的魔力,每每想起,都感慨万千。
关于离别,我已渐淡了那种无力的伤痛感。因为长大后,经历了多次类似的事,才渐渐明白人与人的一期一会弥足珍贵,当是怜惜眼前。
但我是怀念当初的,怀念当初会为了离别二字感伤、为了一场“分开”痛哭流涕。它们让我感受到那段情谊的重量,并且经年以后,依然为自己拥有这份沉甸甸收藏感到别样的愉悦。
感谢那杯牛肉汤,感谢那个人,也感谢所有温软的情谊。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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