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证据可以充分表明,柏拉图所谓的真正的知识绝不排斥经验知识,相反却是必然把后者包含在自身之内。更重要的是,柏拉图在这里以一种非常明确的方式指出了两种知识的结合途径。这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
“线喻”
。在这里,柏拉图划分出“可见世界”和“可知世界”两个世界,并在这两个世界内部进而划分出“影像”—“实物”—“数学对象”—“理念”四个层次(前两者为经验世界),对应以“想象”—“意见”—“理智”—“理性”这四种知识(前两者为经验知识)。通常我们总是强调这四个层次的高低贵贱,强调柏拉图对于“可知世界”和“理性知识”的推崇,但却忽视了柏拉图在这里提出的四个层次之间的
延续性
(也就是我们屡次强调的“完整性”)。柏拉图指出,
“逻各斯本身凭着辩证的力量达到的那种知识……是从这个起点一直上升到一个高于假设的世界,上升到绝对本原,并且在达到绝对本原之后,又回过头来把握那些以绝对本原为根据提出来的东西,最后下降到结论。”
(Resp. 511b-c)这里面明明白白地有一个自下而上,然后又自上而下的过渡和延续,因此这里实际上只有一种完整的知识,而单纯的理性知识无论如何高超,都必须是从那个起点(即经验)上升而来。就对于理念的认识而言,如果一个人没有事先认识到想象、实物、数学对象等等,那么他也不可能认识到理念,不可能如柏拉图反复强调的那样,把理念和前面那些东西区分开来。换言之,一个人必须先具有“意见”,然后才能获得“知识”,同时知道“知识”和“意见”的区别。虽然只有“意见”或经验知识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知识”,但是,具有“知识”的人一定知道什么是“意见”或经验知识。
正因如此,在走向真正的知识的过程中,“意见”,尤其是“正确的意见”(he alethes doxa),也扮演着不可取代的重要角色。在《泰阿泰德》里,苏格拉底虽然猛烈抨击“知识即感觉”这一命题,但他并没有绝对地排斥感觉。比如,我们总是首先通过感觉接触到一些最具体的方面,比如红的东西,黑的东西,刺耳的东西,悦耳的东西,然后才能想到“红”、“黑”(乃至更普遍的“颜色”)、“声音”等概念。(Tht. 185b)当然,苏格拉底并不认为这些概念是来自于感觉,而是认为必须借助于灵魂或思维才能把握到它们。但无论如何,苏格拉底也承认,为了把握那些概念,必须一方面借助于灵魂,另一方面借助于身体的各种官能和感觉,二者缺一不可。(Tht. 185e)当然,如果人们仅仅局限于感觉和经验,那么他们得到的仅仅是“意见”,但即便是“错误的意见”,也不是一种子虚乌有的东西,它不等于“无知”,而毕竟是一种知识,只不过是把经验中的东西错误地混淆在一起(Tht. 189b-c)。而如果人们把概念和对象正确地放在一起,就形成“正确的意见”(Tht. 198d),虽然它不是真正的知识,但毕竟是后者的必经阶段,而且“正确的意见”的确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给予我们重要的指导(Tht. 201a)。当然,苏格拉底同时强调指出,无论是“错误的意见”还是“正确的意见”都不等于是真正的知识(而绝大多数普通人,包括职业智者,却把他们具有的“意见”标榜为“知识”或“智慧”),因此哲学家必须在这个基础上走向真正的知识,而且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反过来区分“知识”和“意见”,同时区分“错误的意见”和“正确的意见”(Tht. 200b)。
与之联系在一起的是柏拉图的“洞喻”。过去我们总是以为,柏拉图是在强调“洞穴内的”经验世界的悲惨境地,在赞美“洞穴外的”理念世界的光明美丽,仿佛他最为强调的是两个世界(相应地两种知识)的分离和断裂。诚然,哲学家是一些能够来到洞穴之外的幸运儿。但关键在于,哲学家并不是天生就在洞穴之外,并不是天生就获得了关于理念世界的知识。毋宁说柏拉图明确指出,洞穴里的囚徒是“和我们一样的人”(Resp. 515a)!也就是说,我们每一个人(包括哲学家)的出发点都是被囚禁的状态,哲学家同样经历了被束缚、仅仅看到阴影的阶段,只是随后才挣脱桎梏,看到火光和事物,而这些都意味着,哲学家必然是从经验世界出发,不断提升他的经验知识。至于哲学家走出洞穴的过程——柏拉图把它称作“适应过程”(Synetheia, Resp. 516a),它在字面上也可以理解为“经验积累过程”——,即从经验知识上升到理性知识的过程,完全可以和“线喻”划分的四个阶段对应起来,而正如我们前面指出的,我们不应当片面地强调“理性知识”(即洞穴之外的知识)的意义和重要性,而是应当把这理解为一个完整的过程,理解为一种完整的知识。同样,我们也必须在这个意义上理解《理想国》随后提出的从体操和文艺出发,经过算术、几何学(包括立体几何学)、天文学、谐音学,最终达到对于“善的理念”的知识的过程。在这些阐述中,经验知识始终是真正的知识的基础和必要组成部分。不仅如此,我们也必须在这个意义上理解柏拉图在《第七封信》里面提出的五个层次的划分(Epist. VII, 342a ff.)。柏拉图在那里指出,要最终认识到理念,必须具有关于具体的形状、颜色、善、美、公正、任何物体(人造的和天然的)、火、水、任何生物、灵魂的本质类型、人所做和遭受的一切的知识,而这同样意味着,如果人们没有掌握前面四种层次的知识,那么永远不可能达到第五个层次的知识。(Epist. VII, 342d-e)
在这个过程中,柏拉图不仅强调对于具体事情的经验知识,甚至提出了“共同生活”的要求,惟其如此,那种理性知识才能够像一朵火花一样,从灵魂里面绽放出来
(Epist. VII, 341c)。
我们看到,柏拉图不仅强调理性知识必须立足于经验知识,而且指出,在达到理性知识之后,必须反过来回到经验。在洞穴外认识到理念的哲学家必须返回到洞穴之内,通常人们把这解释为哲学家肩负的解放人类的“使命”,并在这个基础上极力强调哲学家在洞穴内的悲惨际遇。但我们想要指出的是,哲学家之所以返回到洞穴之内,并不是基于什么外来的“任务”或“使命”,而仅仅是因为他的真正的知识始终不能脱离经验世界和经验知识——经验并不是人们在登上屋顶之后就可以丢弃的一把梯子,毋宁说,人们在沿着它攀升之后,还必须能够沿着它爬下来。在《理想国》描述的那个上升过程里,各方面合格的哲学家在35岁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到了洞穴之外最上方的“善的理念”,但这并不是事情的终结和完满,因为他们必须下到洞穴里面,负责指挥战争或其他公务等等,以便“他们可以在实际经验方面不低于别人”(Resp. 539e)。也就是说,哲学家必须和经验知识再度结合(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复习”过程,毋宁主要是用理性知识来解释并指导经验知识,并在这个意义上为经验“奠基”,惟其如此,柏拉图才可以说哲学家比那些从未走出洞穴的人更懂得经验),这样持续15年之后,直到他们在“实际工作和知识学习”方面都完全合格,才能重新看到“善本身”(Resp. 540a),而这才意味着他们的知识真正达到了一个完满的境地。
到此为止我们已经阐明,在柏拉图哲学里,经验知识扮演着一个基础性的、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真正的知识必须立足于经验知识,并且始终把经验知识包含在自身之内。因此可以说,柏拉图哲学是一种经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