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VCG
上回有桩生意,医院只赔了10万,金哥他们都能从家属那里弄到3万,这回肯定只多不少!他们连医院都能闹,难道还不能闹家属?
“150元一天,包中午一顿饭,干不干?”
接到大庞电话的时候,余聪刚在网吧里熬了一通宵。
“啥活儿?”听到颇为优厚的待遇,他顿时来了精神。
“啥也不用做,就去医院坐着就行了。”大庞说。
天底下哪有这么不劳而获的好事儿,余聪心头一激灵,难道是医闹?
“你小子胆够大的啊,闹医院可是违法的事儿……”余聪有些不安。
“什么违法不违法。”大庞有些不高兴,“给个准信儿,干还是不干?”
余聪有些犹豫,但想着150元的报酬,最终咬咬牙,“干!”
大庞让他第二天7点去茂名市里一家三甲医院找他,末了还不忘嘱咐一句:“早点到。”
这家医院余聪也知道,算是医闹的高发地了。
第二天早上7点,余聪赶到这家医院。
医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二三十号人,有男有女,中年妇女居多,还有五六个老人垫着纸壳在地上坐着。他们衣着很土,看上去还有些脏兮兮。
人群里,有个人招呼他,余聪一看,正是大庞。大庞左手打着石膏,捆着绷带,挂在脖子上。
“你小子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看他这模样,余聪打起了退堂鼓。
“没事!”大庞不以为意,“我这叫轻伤不下火线。告诉你,我现在可比一般人顶用,医院息事宁人都来不及,哪里敢动一个伤员?”
“这大医院你们也敢来闹啊?”余聪悄声问。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大庞得意地说,“越是大医院,越在乎自己的名声,也越赔得出钱来,这才叫事半功倍呢。”
这时,一个半秃的中年男人突然过来,冲他们没好气地嚷:“你们俩在那交头接耳说什么呢!”
那个人看起来不过30多岁,身材瘦高,一双三白眼,警惕地盯着余聪。
“金哥,这新来的,不懂事儿,我给他提点提点。”大庞赔笑。
金哥得知余聪是头一次参与,便沉着脸对他说:“让你哭就哭,让你闹就闹,但千万别动手打人,给老子惹麻烦。”
余聪赶紧应了下来,之后,大庞就领着余聪,跟着大部队坐在医院门口。在没有得到指令之前,没人哭也没人闹。
“就这样坐着,啥也不干,就有钱拿?”这跟余聪想象的很不一样。
这话被旁边一个四眼听了去,接话道:“小伙子,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是为了解决问题,又不是瞎闹,要听指挥。”
四眼是一个搬运工,平时在这附近趴活儿。他也是经人介绍过来参加的,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这么干,以前出过事不?”余聪问。
四眼摆摆手,“没遇到过,一般情况下就是哭闹一下,让你干啥就干啥好了。”
“只要不打人,警察是不会管你的。”大庞补道。
8点左右,一个40来岁、梳着中分大波浪、手拿LV款挎包的女人,在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陪同下出现在医院门口。
金哥忙不迭地迎上去,大庞告诉余聪,他们就是委托人,黄女士和她的丈夫。黄女士的父亲因为肾衰竭在这家医院突然过世,她便找了金哥做她的代理人和医院谈判。
“人没死的时候,他女儿连影子都没有,一死就全冒出来了。”大庞偷偷吐槽。
“不这样我们哪来的生意做啊。”四眼在一旁接茬,“听金哥说,这回少说也能要上个四五十万,到时我们说不定还能有点额外奖金呢。”
金哥和中年男女交谈了几句后,黄女士从挎包里掏出几叠白色的横幅,上面用墨水歪歪扭扭涂抹着几个黑色的大字——“无良医院”、“草菅人命”、“还我公道”之类的。
这些横幅随后被分发到几个男人手里,在金哥的指令下,他们在医院门口一字排开,把横幅高高托起。
老人们被安排坐在队伍的最外围,“这是为了‘缓和矛盾’,倘若真发生冲突,这些老头老太,就是最好的‘防火墙’。”大庞解释说。
女人们则在男人们的脚下分散坐开,开始嚎哭,声音高高低低,像合唱团一样。
三四分钟后,数十名医院的保安围了上来,可能是高龄“防火墙”起了效果,又或者是他们也在等上头的命令,所以并未出手制止。
大约到了中午,余聪举旗举得手都僵了,地上的妇女也哭哑了嗓子,有人送了午饭过来,在金哥的批准下,他们轮流吃饭、喝水。
休息时间很短,往往都是这个人刚抹干净鼻涕眼泪,把饭囫囵吃完,就得顶上另一个的缺儿,把别人换下来吃饭。
约摸僵持到下午4点多,金哥通知大家收工,并给每个人结了工资。
“你看,150元轻轻松松就到手了。”大庞洋洋得意。
“这就完事儿了?明天还来吗?”余聪问。
“不一定,还得老板跛辉发话。”大庞说。
“跛辉是谁?”余聪被弄糊涂了。
大庞解释,金哥只负责现场,幕后老板是个外号叫“跛辉”的人。跛辉人脉广,面儿熟,最后出来与医院谈判的也是他。
“那这老板的钱也来得太容易了吧。”
“啧,你以为这行好干啊,现在政府打击得越来越严了,需要黑白两道都有人,不是谁都能吃的开的。”大庞说。
当天晚上10点多,余聪接到大庞的电话,“明早老时间老地方,来不来?”余聪答应了。
第二天,他准时出现在医院门口。那儿并不像昨天挤满了人,余聪找不到“大部队”了。就在这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头,是大庞。
大庞神神秘秘地把余聪拉到一边,说让他装成患者,去医院的三楼东头待命。
“这是干嘛?”余聪很疑惑。
“逮院长。”大庞小声解释,“现在哪个医生,都没有领导好使,擒贼先擒王。”
“那你为啥不进去?”余聪问。
大庞晃了晃他的断胳膊,“我目标太大,他们都认识我了,你脸生,不容易被发现。”
“你怎么确定院长一定在?”余聪又问。
大庞挤了挤眼,“这就是金哥的本事了,你就按我说的进去待命吧。”
余聪明白了,医院里一定有内应,能够掌握医生的行踪,随时给金哥他们报信。
● ● ●
三楼是专家门诊,医生8点才出诊,等待就诊的患者、陪同的家属们把座位都挤满了。
余聪有些心虚,他扫了一眼人群,这些男女老少中不知有多少是他的“同行”。他在一旁悄悄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忐忑地等待信号。
墙上挂着几块电视大小的屏幕,上面不断滚动着患者的序号和名字,当叫到第8个患者时,传来一阵骚乱,余聪看见大庞和四眼跟在金哥后面,朝门诊走来,他们身后是黄女士和她丈夫。接着,余聪身旁的座椅上也“呼啦”站起来一拨人。
这是要“冲锋”了。
余聪随着人群冲进走廊里的第三个诊室,门被踹开,里面却只有一个值班医生和一个护士。
“叫你们院长出来。”金哥大声嚷道。
“院长不在这儿啊。”值班男医生说。
“屁咧!今天早上他出诊,我就不信他不在这。”金哥骂咧咧地拉开椅子,往上头一坐,“要是他不肯出来,你们俩也就别想走了。”
医院的几个保安闻讯赶来,可金哥人多势众,他们只好报警。
不一会,两个派出所的干警赶到。
“怎么又是你啊,老金头。”干警一眼就认出了金哥,“这回死的又是你哪位亲戚?”
在警察面前,金哥不敢耍横,赔笑起来,“受害者是我这位大妹子,你可要帮她主持公道啊,她老父亲被这家无良医院害死了,丧尽天良……”边说,他边把黄女士拉到跟前。
“有什么纠纷,去法院起诉,别在医院扰乱秩序!”干警说着,就要把人群往外拦。
见这阵仗,黄女士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警察就能欺负人啊!”
“对啊,别以为警察就了不起!”
大家纷纷帮腔。嘴上虽不饶人,但手上却很安分。
僵持了一会,干警对值班医生说:“让你们领导快出来,商量商量怎么解决问题吧,有什么纠纷上法院说去,把事态闹大,发生群体性事件,这责任谁也负不起。”
值班医生这才悄悄指了指旁边的衣柜。
金哥上前一拉柜门,“出来!我就知道你在这。“
满头是汗的院长从柜子里哆哆嗦嗦地爬出来,看着一屋子的人,又往两名干警身后躲了躲,“警察同志……帮帮我们……”
干警说:“公安不能参与经济纠纷,现在没打人也没砸东西,你们有什么问题坐下来好好说。”
院长骑虎难下,再不情愿,也只能坐到谈判桌上了。
下午,市里来了两个领导,在会议室里协调医院和家属代表,商讨补偿事宜。传说中的幕后老板跛辉也露面了。
起初,调解会完全成了跛辉的主场,他抱着老爷子的遗照,声情并茂:“我一定要给大伯讨回公道!要不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不会瞑目的。”说到动情之处,他还落泪了,看起来比亲女儿黄女士还要激动。
调解持续了近4个小时,医院终于松口,答应给家属补偿10万元。可这离之前预估的四五十万相差甚远,跛辉不肯罢休。
在金哥的指挥下,外头候命的队伍又闯进会议室里,哭的哭,闹的闹,说什么也不让医院领导离开房门一步,局面再度陷入僵持。
这时,参与协调的某局局长把院长叫到一边,不知说了什么。院长回来后,答应把金额提高到18万,至此,说什么也不肯再多了。
虽然跛辉有些不满,但黄女士表示这个数目可以接受了,双方签了一个初步的协议。
“金哥,您看我们的奖金……”眼看“闹”成了,四眼顺势凑到金哥面前讨赏。
“我们这回赔大发了,还奖金呢!”金哥朝地上啐了一口,没搭理四眼。按照此前的协议,如果补偿达到40万元,那么跛辉能拿30%提成,如果40万元以下,则分文不取。
“这么算起来,难道他们连人工费都赔了?”余聪悄悄问大庞。
“信他就有鬼了。”大庞翻了个白眼,“上回有桩生意,医院只赔了10万,金哥他们都能从家属那里弄到3万,这回肯定只多不少!他们要钱的法子多着呢,连医院都能闹,难道还不能闹家属?”
“既然你知道,怎么不去要奖金?”
大庞拍了拍余聪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别惹麻烦,以后挣钱的机会才轮得到你。”
余聪不知道最后跛辉和金哥敲了家属多少钱,他只知道,别说奖金了,就连那天“冲锋陷阵”的辛苦费,到手时也是打了折扣的,只有70元,还不到第一天薪酬的一半。
编辑: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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