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韩子的政法理论,特别强调区分公、私,强调“公法”与“私行”的不能两立,直接将公私之辨置于其政法理论的核心。许慎定义公、私以韩子为依据,殆非偶然。
耐人寻味的是,《说文》“公,平分也”的定义并非来自韩子,而韩非对“公”的定义,即“背私为公”,不但是由反面着手,而且纯粹是形式的。在“私”就是“自营”或“自环”的意义上,“公”意味着敞开,分享,或某种程度上的共或通,以及,因敞开而获得的更大场域。作为政治共同体的国,作为共同体首领的君,以及作为划一行为规范的法,都符合这一意义上的“公”。但是,这种“公”不能直接等同于“平分”,甚至未必如论者所强调的是伦理性或道义性的。如前所述,法家推重的,是一种以国君为轴心建立起来的,赏刑出于一、善恶定于一的政治秩序。在制度的层面上,这种秩序因法而建立和维系。法为客观规范,显见而易知,具有确定含义,故可以为“一”之表征和判准。这种名为公的秩序纯为政治的、实证的,与道德无关。君不必有德,法不必合德,国不待德而立。同样,任何人、事、物及行为,无论其有德与否,凡不合于一,不忠于君,不奉于国,不守于法,即名为私,称为奸邪。事实上,韩子列举的许多私行,如《八说》中的仁人、君子、有行、有侠,正是“私誉”中品行高洁的德行。惟其非出于君,不合于一,就成了必须压制和去除的奸私、奸邪。因此,韩子的公私概念虽然具有强烈的规范性色彩,称之为伦理性的却可能失之太过。那么,这是否意味着,韩子政法学说中“公私”概念完全与道德无涉?
与儒家讲求德治不同,法家务法而不务德。不过,如果把法视为公的典范,则公的意思除了公开、恒常以及超越个别的一般之外,还具有祛除私意、一视同仁的公平、公正和与民共信之义。法家强调壹赏,壹刑,主张“刑过不辟大臣,赏善不遗匹夫”(《韩非子·有度》)。商君相秦,欲行新法,恐民不信,立木为凭,以示不欺。法令、法制或法度虽然俱由君出,但在法家的政法理论中,其重要性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超逾君主本人。所谓道法者治,道私者乱。明主总是循法而治。舍常法而从私意,是为乱君。所以崇法者无不主张国君“中正而无私”(《管子·五辅》),反对人主“释法而行私”(《管子·君臣上》)。这些主张所涉及的,主要是法之运用的主观方面。所谓公正无私,更多指向人的行为和态度,涉及行为的内在评价,至少隐含道德意味。不过,这是韩子所谓“公”的第三种含义了。
总结上文,可以见出,韩非所谓公,除了指朝廷、国家,至少还有两重含义,一是共同、公共,即与自营、自环相反对之义;一为公正、平允,即不偏不袒之义。公的这几层意思,皆非韩非所自创,而是其立论时取用的思想资源。而这些思想资源,也不尽出于法家,而为先秦诸子所共享。实际上,韩子直接师从荀子,荀子为儒家宗师,其说亦重公私之辨。所论修身,以为君子者,“能以公义胜私欲也”(《荀子·修身》);论君道,则礼法并重,崇尚贤能,以“公道达而私门塞”,“公义明而私事息”为治世(《荀子·君道》);论篡臣,则有“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誉乎民,不恤公道通义,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的说法(《荀子·臣道》)。而在荀子之前,管子早已将公私之辨发展为一种系统的政法论述。如谓:“明主者,上之所以一民使下也。私术者,下之所以侵上乱主也。故法废而私行,则人主孤特而独立,人臣群党而成朋。如此则主弱而臣强,此之谓乱国。”(《管子·明法解》)又云:“法度者,主之所以制天下而禁奸邪也,所以牧领海内而奉宗庙也。私意者,所以生乱长奸而害公正也,所以壅蔽失正而危亡也。故法度行则国治,私意行则国乱。”(同前)管仲之论公私治乱,实为法家政法理论的先声。韩子以自环为私、以私为奸邪的公、私定义,也可以溯源于此。可见韩子公私论产生的思想背景极为广阔。实际上,至迟在春秋晚期的思想界,主要用来区分人类活动领域或社会关系的公私概念,已经被赋予更多含义,并且在一种规范意义上被广泛使用。大体言之,“公”字辄与道、义、德等概念相连,而私欲、私利、私好等均为贬义词。诸子所论不同,但其崇公而贱私的立场无大分别。
儒家经典《尚书》专论公、私处无多,但其张公抑私的倾向亦甚显见。最著名的例子见于《尚书·周官》:“王曰:‘呜呼!凡我有官君子,钦乃攸司,慎乃出令,令出惟行,弗惟反。以公灭私,民其允怀。’”这里的“公”,依古注疏家的解释,意为公正不偏,私则指私情、私欲。此外,《商书·说命中》谓任官授爵,当去除私好,一以贤能为标准,《周书·吕刑》要求为官者听狱公正不偏,不得收受货赂成其私利,都是把公正无私视作为政者的行为品德。春秋时,晋大夫成鱄颂扬圣王举人“唯善所在,亲疏一也”的大公,更以“勤施无私”为文王九德之一(《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楚大夫蓝尹亹批评吴王夫差“好罢民力以成私好”,政德不修,必先自败(《国语·楚语下》)。也都是把“公”与为政者的德行联系在一起。实际上,儒家论公私并不止于狭义的政治范畴。曾子以无私为君子之德,以为“去私欲,从事于义,可谓学矣”。又云:“君子恭而不难,安而不舒,逊而不谄,宽而不纵,惠而不俭,直而不径,亦可谓无私矣。孝子无私忧,无私乐,父母所忧忧之,父母所乐乐之。”(《曾子·正道》)至于《礼记·礼运篇》所描述的大道流行、天下为公的大同世,更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和最有影响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