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人 | 评论员郑浩：我与“香格里拉对话”的十一年

凤凰卫视时事评论员 | 郑浩

从2003年开始,我已陆续参加过十一次“香格里拉对话"(以下简称“香会”)采访了。 在这十一年、11次的采访中,我亲历了“香会”的各种变与不变,而每当回忆起采访时的紧张经历和那些令人难忘的细节,总还是津津乐道。

郑浩在“香会”新闻中心发稿（2012年6月1日）

香会的真实味道

“香会”期间专家专题讨论会现场（2017年6月3日）

2001年“9.11＂事件发生后，由英国伦敦国际战略研究所(IISS) 主办、新加坡政府协办的“亚洲安全峰会＂，于2002年6月1日首次在新加坡召开。因峰会是在香格里拉酒店内举行，因而也叫“香格里拉对话＂。“香会＂的最大作用，就是广邀区域内、外相关国家的国防部长(也有的国家派出负责国家安全事务的副总理)、三军总长或军方高级将领，以及从事地区及全球防务安全、反恐、外交与战略、情报等领域研究的专家学者，大家齐聚一堂，就当前地区最重要、最敏感、最关切的安全问题及双边多边防务合作，进行深入探讨、交流看法。“香会＂已成为亚太各国政府以外的“二轨”外交与安全磋商机制。凤凰卫视是全球最早参与报导“香会＂的华人电视媒体，从第一届开始至今从未间断过。

郑浩正在采访何雷中将（2017年6月3日）

由于会议是由美、英主导，2007年以前中国政府派出的与会代表团以学者为主，层级也比较低。至到2007年6月初，中国政府才首次派出时任解放军副总参谋长的章沁生中将率领高级军事代表团与会，展现出在外交、安全和防务领域，中方愿与美、英及亚太各国展开良性互动的良好愿望与信心。

“香会”初次交锋

中美两国第一次在“香会＂正面交锋是在2005年。当年，时任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率美方代表团与会。在5月31日第一天全体大会上，拉姆斯菲尔德首先发言，他用大篇幅讲述所谓“中国军力快速发展引发周边国家担忧”问题。其中他谈到，中国并未受到任何国家威胁，却不断增加国防开支，一再扩大其导弹打击能力并研发高尖端武器装备。这不禁让人们发问：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背后战略意图又何在？而当时也正值西方国家大张旗鼓地渲染所谓“中国军事威胁论＂、“中国国防开支不透明论＂最猖狂的时候，所以他的这番话自然引起在场人们的纷纷议论。当年与会的中国代表团团长是时任外交部亚洲司司长崔天凯。在拉氏发言期间，崔天凯一边听，一边在低头纪录，准备在问答环节时予以反击。

果然，到问答环节崔天凯第一个举手要求提问。主持会议的IISS所长约翰.齐普曼早预料将有“好戏＂看，所以也就第一个点崔天凯发问。只见崔天凯坐在原位，情绪镇定、嗓音弘亮地指出：中国适当发展国防力量，这是中国经济建设发展的客观需要，是维护国家正当利益的需要。中国发展军力既没威胁邻国，也没威胁亚太地区和平稳定，更没有威胁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利益。中国发展国防力量符合中国政府一贯坚持的积极防御性国防政策。美方的言论，核心是再次宣扬“中国威胁论＂，挑拨中国与区域内国家间的友好关系，是带有敌意行为的言论，也是完全不负责任的言论！

当时笔者就在现场，亲历了中美双方代表在这样一个公开场合唇枪舌剑公开怒怼。笔者清楚地记得，就在崔天凯讲话结束后，会场内一片骚动，很多代表窃窃私语，有的对崔天凯的表态表示理解和支持，有的则认为拉氏的发言确有不妥，明显存在试图利用“香会＂这个公开舆论场，攻击中国之嫌，这既失礼又失信，难以让人接受。

也或许正是会场反应热烈，就连拉氏本人也觉得有点尴尬了。上半场大会一结束，拉氏就赶紧从主席台上下来，疾步走到崔天凯面前忙说：“对不起，刚才我的发言并不是要指责中国，而只是提出问题，我以为我的发言是提醒大家注意，没有其他的意思，请你能理解原谅。＂说完，还拉住崔天凯，邀请他一同去大厅喝咖啡。他俩交谈时，我已经站在崔天凯身边拍摄了。就在他准备走出会议大厅时，我立即向他提问，现场独家采访了崔天凯。他对我说：“拉姆斯菲尔德的发言，就是宣扬‘中国威胁’论，这已经非常明显了。但你也看到了，他的目的没有达到，因为亚洲大多数国家都不认为中国适当发展国防力量会对他们构成威胁，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们希望美方谨言慎行，不要动辄就用‘中国威胁论’吓唬别人，这样做是错误的，也是徒劳的。”

第二天，多家中、英文报章都对这件事进行了详细报导，而类似“中国团长反击拉姆斯菲尔德＂这样的标题，也横贯许多报纸头条位置。经历了那次采访后，笔者更加深了对“香会＂的认识，也越发感觉到今后这里一定是中国和西方争夺话语权的重要场所。

2007年3月底接到“香会＂的通知后，笔者马上与资讯台管理层商量，不仅应该持续报导“香会＂，而且还应加派评论员出席 (当时笔者还没转做评论员)，在大会现场解读有关重要观点和政策建议。管理层很快表示支持，并决定当年派邱震海与会。而那一年，也是中国政府首次派出以时任解放军副总参谋长章沁生中将为团长的高级军事代表团出席，这到让“香会＂主办方兴奋不已。

起舞“香会” 风生水起

2007年5月31日，当身穿戎装的副总参谋长章沁生中将出现在“香会＂开幕晚宴大厅时，现场立即引起一阵震动，主要与会国的代表团团长纷纷上前主动与章沁生握手寒喧。宴会主持约翰.齐普曼在介绍本届“香会＂时，还特意提高了嗓门儿，用不太标准的发音大声说出“章-沁-生＂三个字，博得场内一阵热烈掌声。

这是中国军方第一次派高级代表团与会。在会议举行期间，章沁生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无论是他出现在酒店的大堂，还是赶往大会或双边会谈现场，都会受到中外记者的围追堵截，只要看到大批记者扎堆儿簇拥某几个穿解放军制服的人，就能猜到，一定是章沁生又遇到“麻烦”了。笔者清楚记得，初来乍到的解放军代表团开始还真不太适应这个众生喧哗的国际场合，无论是负责首长安全的贴身秘书，还是负责攻关的国防部外事办的官员，见到如此大阵仗的场面都显得极为紧张。只见他们左推右拦，前有开道、后有断尾，让记者“走开”的怒吼声响如炸雷，也让站满大堂内的大批嘉宾颇感好奇。

当年，解放军代表团不仅对中外记者左闪右避，即便是与其他外军人员的接触，也非常谨慎小心。笔者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章沁生与时任美国参联会主席马伦和太平洋司令部司令基廷在大堂咖啡吧上演“偶遇会谈”了。

那天下午三时左右，笔者和邱震海正在咖啡吧另外一侧专访德国国防部长。采访临近收尾时，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转头一看，原来是章沁生及随员们刚刚到达咖啡吧。他们中有的交耳窃语，有的在看手表，还有的在打手机。因当时正值下午全体会议举行期间，在酒店大堂的人不多，也没有记者在场。笔者意识到，或许章沁生正在等待什么人到来，因为按常理，首长和他的同僚不太可能在这个时候集体高调下楼“叹咖啡”啊。果然，三、四分钟后，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伦和太平洋司令部司令基廷出现了，只见他们一众人快步走向章沁生，握手、问候、交谈……一切进行得都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自然而然，完全看不出这是经过双方精心策划过的“巧遇外交”。那次交谈中，两人谈到了未来中美两军高层互访设想，谈到了中国海军代表团到美国太平洋司令部参观的事宜，以及两军联合举办海上军演的可能性。章沁生一直谈笑自如，马伦也连连点头，只有站在马伦身边的基廷默默不语，似乎在认真记下两名高级将领的谈话要点。笔者用摄相机全程纪录下了这次交谈过程，而且当天还发出了“独家”报导。让我们自感得意的是，当时只有我们凤凰卫视记者在现场，而这次也是自中国军方参加“香会”后，迄今为止唯一一次中美两军代表团团长举行“非正式会谈”。

郑浩与邱震海同副参谋长马晓天上将合影（2008年5月30日）

随后的三届，中国均派副总参谋长马晓天上将率团与会。2011年“香会”迎来十周年之际，中国政府派出时任国防部部长梁光烈上将出席会议，显示中国已经高度重视这个论坛。最重要的是，论坛本身也成为中国军方进行国防外交的又一个平台。每次论坛期间，无论是那位首长出席，基本上都与美国国防部长以及俄罗斯(副总理级)、日本、韩国、新加坡、越南、印度、巴基斯坦、澳洲、新西兰、加拿大、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等国的国防部长、参谋总长举行双边会谈，个别涉及中外两军重大双边交流的事宜，大多也是先通过会议期间的双边会谈提出建议后，再经由双方主管部门持续协商最终敲定。例如，2007年8月底，时任中央军委副主席、国防部部长曹刚川访问日本，而当年6月“香格里拉对话”期间，马晓天与时任日本防卫大臣久间章生就曾借双边会晤之际协商过此事了。

   日本防卫大臣稻田朋美正在接受日本媒体采访（2017年6月4日）

当然，与外军双边会见的安排有时也会“触礁”。例如，今年“香会”期间，中方曾主动联系美方，希望安排何雷中将与马蒂斯会面，但却遭到对方以“日程安排太满”为由婉言拒绝了。再比如去年，时任日本防卫相中谷元曾极想会见副参谋长孙建国，但由于中日关系紧张，而且在会议期间日方又不断公开指责中国在南海填海造岛属“破坏南海稳定、不遵守国际法”行为，中方断然拒绝了日方的要求，不与其见面。

结缘“香会” 铿锵凤凰

前面曾提到，凤凰卫视一直积极参与“香会”报导，十六年来未曾间断。凤凰不仅做好自身媒体的本质工作，而且也曾协助中方利用对话平台发出中国声音、宣传中国主张。最突出的例子，是2014年第13届香格里拉对话开幕前展开的“对日舆论战”。那年，大会邀请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作开幕晚宴主讲嘉宾。事前我们已经获悉，安倍将在演讲中大肆抨击中国在南海、东海的维权行动，并呼吁美国、东盟连手遏止中国“损害国际航行自由权”行为。

凤凰卫视董事局主席兼行政总裁刘长乐太平绅士和资讯台台长董嘉耀出席第13届香格里拉对话会（2014年5月31日）

当年三、四月两月，凤凰卫视董事局主席兼行政总裁刘长乐在同外交部、国防部有关人员多次开会协商后，决定发挥凤凰卫视的舆论影响力，在宴会举行前，专门举办一个由中外知名外交官、国际法专家参与的小型“对话”论坛，与安倍打对垒，把中国政府的立场主张以及外国专家的理性、客观和公正分析广而告知，不让日本强占先机。为此，凤凰卫视专门花巨资在香格里拉酒店内搭设对话舞台，请来新加坡某电视台的卫星转播车作现场直播，而代表中方的专家，正是中国著名外交官、现任全国人大外事委员会主任傅莹女士。虽然傅莹拥有丰富的外交经验，但为了把这场“小对话会”做到万无一失，她还在前一天早上特别邀请是次论坛主持人邱震海和笔者，亲自到她下榻的酒店房间开了个小范围早餐会，把发言的基调、涉及的问题以及可能遇到的状况，都仔细过了一遍。结果，那次的“小对话会”开得非常成功，反应也非常热烈正面。

如果有人问笔者：你觉得“香会＂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开放与透明。十多年来，“香会＂一直追求的理念之一就是“开放与透明＂，而这是通过与会者的广泛接触、深入交流和直面对话得以实现的。就这一点，笔者甚至敢说，当今国际上还没有那个论坛的开放、透明与交流对话程度，能与“香会＂比较。这即是说，只要你的英语不成问题，只要你想接触专家学者，在三天的会议期内，这种机会可谓无处不在：你可以在酒店大堂寻找机会与人来人往的各国专家搭讪交谈；你也可以提前通过大会新闻处预约你想要找的专家学者，而通常IISS的专家可以随时恭候你的来临；你更可以在记者会、专题论坛上直接与专家交流，甚至展开争辩…… 总之，“香会＂为你提供了最大的接触、对话的可能性，而剩下的就全靠你自己了。记得2007年，当时美国前主管亚太事务的副国务卿阿米蒂奇与会。一天，笔者看见他与秘书正在大堂等人，于是主动上前攀谈，相互认识后笔者提出是否可以专访，阿米蒂奇非常愉快地接受了邀请。次日，我们专门就东北亚地区安全和两岸关系问题对他进行了专访，效果非常好。

郑浩在评论员邱震海专访录制现场与中外专家交谈（2014年6月1日）

“香会＂的透明还集中表现在大会的所有公开议程，都是可以直播的。从主讲嘉宾的发言，到问答环节，无一例外。大会提供的高速宽带网络服务，不知满足了多少媒体的愿望，而我们凤凰卫视更是一场不落地现场直播过中方团长的大会发言等。也正因如此，媒体人最喜欢的部分当属大会的“问答环节＂了。台上嘉宾时而被台下学者问得语无伦次，台下学者时而又遭遇台上嘉宾答非所问的尴尬，有时台上台下还现场展开观点攻防战，但更多的还是理性交锋、观点博弈和真相探求的互动。专家学者的直率提问与嘉宾的幽默作答，交相呼应，时有火花四溅，甚是热闹好看，也是信息量最多、最讨人喜欢的环节了。例如，在前年大会上，当越南副国防部长阮志咏在他的演讲中，大谈越南如何既要保持与中国的合作、又希望美国在南海问题上发挥作用后，韩国学者李崇明直接了当地问他：“越南既想巩固同中国的传统友好关系，又要拉住美国同中国抗衡，请问如果让您在中美之间选边站，您选谁啊？”结果引来与会者的哄堂大笑。

“香会＂也让凤凰与中国军方结缘。十多年来，在“香会”期间笔者与邱震海总有机会与军方首长进行“小范围”交谈，在没有报导、宽松愉快的气氛中对会议的议题交换看法，这让笔者得到了更多的学习机会。这种单独交流是建立在彼此互信、支持的基础上的，军方对我们的高度信任，以及我们对一些问题的坦承看法，让这种单独会面形成了不成文的惯例了：从章沁生开始，到马晓天(三次)、梁光烈、王冠中、任海泉、孙建国(两次)和何雷，几乎没有中断。

  郑浩等与解放军副参谋长孙建国海军上将交谈中（2016年6月）

我和“香会”的11年

最后还需一提的是，在过去的十年采访中，笔者都是以记者身份与会的。或许是每年的辛勤劳动感动了主办方吧，今年IISS所长齐普曼先生早在四月中就给笔者发来亲笔签名的“邀请函”，邀请笔者作为正式代表出席会议。当然，对笔者来说，两者其实并无太大分别，因为总要做新闻报导而并非只是参加会议听听那么简单。但无论如何，这也说明IISS对凤凰卫视长期坚持客观、及时、全面报导“香会＂的肯定，是对我们认真对待每届“香会＂并为此付出我们的全部努力的肯定。然而我们最看重的，还是来自中国军方对我们的表扬。连续三年，国防部新闻局、军事科学院分别给凤凰发来“表扬信”，表彰凤凰卫视“香会＂采访团队对中方与会的各种新闻报导，我们把它视为既是荣誉，更是鞭策和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