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静,
香港独立导演。她
花了七年时间,在香港、澳门和日本札幌的少年感化院里教导媒体工作坊,并制作了一部叫《坏孩子》的纪录片,大部分的拍摄、录音都由这些被认为“太危险”“太坏”的年轻人自己完成。
就是在这种有一点点虚伪、有一点点精神分裂的成人世界里头,年轻人很容易就呈现他们庞大的孤单跟失落——你可以在我这个片子里头看到。
今天什么腔调都有,现在我开始的是港仔腔。谢谢一席邀请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安排这个活动。
几年前,我完成了一部叫《坏孩子》的纪录片。《坏孩子》是一部关于日本札幌、香港和澳门三个地方活在感化院里头的年轻人的一个纪录片。
《坏孩子》片段
所谓感化院,内地好像叫少管所,是指一些还没有成年的青少年,被法庭判为有罪,所以就把他们送到一些类似学校又类似监狱的地方,进行再教育。
我在香港放这个片子的时候,有朋友就立刻说,“什么类似嘛,学校不就是监狱吗?没差。”可是对于一些十几岁的好动又敏感的年轻人来说,被困八个钟头跟被困八个月是有很大的差别的。
我本来没有要拍这部片子。十三年前我刚拍完一部剧情长片,有点累。那个时候我就跟自己说一辈子不要再拍片了——我通常每几年就跟自己讲一讲这句话,最近我又在讲。在这部片子之前,我其实已经拍了十几年实验片、纪录片,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在澳门的一个老同学,也是跟我一起在美国学电影的,就问我说,“游静,我最近有一个很好玩的东西。我在澳门的一个男童院(男性年轻人住的感化院)里头教小孩子拍片,你要不要来帮我,教女童拍。”我听到就觉得好好玩,所以就把家里头所有的器材全部收到包包里头,一个人搭船去了澳门。
1990年代,你们可能很多人都还没出生。那时我在美国纽约学习媒体理论跟艺术创作,同也时在一个艾滋病的志愿组织工作过。那个时候我教感染者拍片,协助建立他们的电视频道。那时我们常常讨论弱势人群怎么能够自我呈现,他们的自我呈现跟主流媒体对他们的呈现之间的落差。我们也常常谈到,光是让他们掌握了媒体也不一定就是所谓的赋权,重点是他们讲什么,怎么讲,我们用什么样的框架来了解这种话。
回到香港在大学里头教书以后,在这种所谓很精英的年轻人面前,我慢慢地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讲,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可是进到感化院,跟这些所谓的边缘小孩的互动,却让我记起在纽约学习到的一样东西:其实有一些弱势人群,在社会上所谓比较边缘的人口,他们因为长期地被社会不断地规训,这种规训压在他们头顶,常常会把他们作为某一种刻板形象呈现。这种经验其实会让他们越想反弹,越有挑战规训、挑战刻板形象的潜在能量。
怎么样能够让这种能量发挥出来,让他们的话能够被听到;同时也能够表达到他们跟规训之间那种复杂的矛盾关系,从而让听到的人思考一下规训的合理性?这个可能才是所谓的赋权——不单是对于这些所谓弱势人群的赋权,也是对于观众的赋权。
我去日本之前,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去跟那个感化院交涉,希望他们能够还给年轻人完全掌控自己、表达身体的自由:他们喜欢露脸可以露脸,不喜欢就不用露,他们怎样的表达都可以,只要以不伤害别人身体为大前提。但这在日本是很困难的,在日本有很多很多东西都是不那么容易被表达出来,社会的规训很庞大。
这些孩子已经被困在这里了,这个处境我必须要面对。而且其实这个污名会伴随他们一辈子,怎么刷也刷不去。
现在的年轻人,很小就被鼓励做出好多所谓的选择,比方说上网要po什么东西给人家看,我用什么名字,我要粉谁不粉谁,或者我要上网买什么——基本上都是一些关于消费的选择。可是对于这些年轻人,最最影响他们一辈子的生活的选择,他们到了青春期,却完全没有发言权:要不要跟家人住在一起,能不能打工,能不能不上学,能不能拍拖、结婚甚至移民——这些他们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们现在铺天盖地消费着少男少女的身体形象,可是却不让这些年轻人有掌控自己身体的权利。一方面我们很喜欢消费他们,喜欢评价他们,喜欢监视他们;可另一方面他们又好像完全不能掌控自己应有的东西。就是在这种有一点点虚伪、有一点点精神分裂的成人世界里头,年轻人很容易就呈现他们庞大的孤单跟失落——你可以在我这个片子里头看到。
在东亚洲长大,很多所谓的个性表达行为都被认为是不务正业。很多个性表达行为,在这些感化院里头也被看成是地下活动。我希望作为一个外来的教育工作者的身份,可以腾出一点点空间让这些年轻人表达欲望,思考欲望,而不是那么容易就被罚、被打回去。
刚才说了,在日本很多个性表达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可那不等于说他们不做。很多日本的年轻人有自残的行为,可是他们不能公开讲;很多少女援交,也不能公开讲。
就像我在香港男童院,有一次我们讨论到为什么要拍片、拍什么、什么好玩,有一个男生就特别大声地跟我说:“嘿,我昨天晚上拍了自己Masturbation。”他觉得这件事情很有刺激性,想看看我的反应。可是我反而没有觉得特别尴尬,也没有立刻要把他训一顿。我就微微笑着跟他说:“诶,你什么时候英文变那么好。”
我希望透过这种机会,可以让我们跟这些年轻人思考一下:怎么用比较平常的,没有太特殊,没有觉得很丢人、很羞愧的态度去面对身体的需要。
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报纸杂志上写专栏,现在回想,要不是很小就可以有写东西的机会,我可能就熬不过青春期了。创作对我来讲是对生活的回应。我其实几十年下来基本上一直都在创作,有钱的时候拍拍片,没钱的时候就回家写写东西,真正连写东西的时间都没有的时候就做做饭,这些对我来讲都是创作,就是对生活的回应。
可是我们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都不鼓励在课上说话,我们那个时候连举手问个问题都会被看成是异类。好像你是问题,不是你的问题重要,而是你就是问题。在这种社会长大,到你真正能够有一点点空间表达自我的时候,你其实突然讲出来的不是自己最想讲的话,讲出来的都是不爽、不满、愤怒。
我在香港男童院碰到的一个男生,他被院里头看成是有暴力倾向的,好像整天想揍人的样子。可是到我教会他怎么用录像机,他能够自己掌握拍自己了,他讲了跟家人、跟女朋友去山上看日出这件事情,这是他一辈子最美好的回忆。他自己拿着遥控器,一直按,一直按,自己NG了十九次。我就把这个有十九次NG的功课,原封不动、一刀没有剪的放进了我的片子——有机会你们可以去看一下这部片子。
我希望透过这个小片段可以让观众看到这个年轻人的这种自我要求,这种完美主义和执着,跟我们主流媒体里头想像的坏的年轻人形象之间的庞大落差。我也希望可以让观众思考一下,这个年轻人在日常生活里头,为了自我保护深深埋藏的一面。
我是透过剪辑去回应这些年轻人给我的功课跟感情,也希望透过剪辑可以帮助观众消化这些孩子的生活和创作。
也希望可以让大家去思考一下,为什么这么多年轻人这么容易被关起来?为什么他们这么容易犯错?究竟是怎样的社会逻辑把他们送来这里的呢?当我们整天要求身边的年轻人,“你可不可以乖一点”的时候,我们在强化什么样的社会逻辑?我们这种制度——大家都认为是好的这种制度——是教这些年轻人学习对错,还是只是在强迫他们表演“认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