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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及小说和诗歌时,我要求非同一般的海量的自由”

豆瓣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24-10-17 08:00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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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来源:The New York Times/Jill Krementz

厄休拉·勒古恩是总能带来恢宏视界和深邃智慧的幻想文学女巫,当代科幻和奇幻文学的一座灯塔。《最后的访谈:厄休拉·勒古恩》收录的 7 篇访谈,曾散见于《10点5》《琼斯妈妈》《加利福尼亚杂志》等文化观察媒体,从1977年到2018年跨越了超过四十年时间。


本书最后一章《最后的访谈:回家的路途》,采访者是大卫·斯特雷菲尔德,也是本书的序言作者。这篇采访历经2015—2018年的五次会面。在这篇访谈中,勒古恩谈到了她对“科幻/奇幻”体裁的看法、老子思想对她创作的影响、身为女性遇到的困境、以及对科技、巨头垄断企业、互联网的看法……勒古恩是一位更具当下性的作家,对她来说,幻想文学对可能性的想象最终关乎的是理想生活和存在的奥秘。


以下为大家分享本章的部分内容。



作者: [美] 厄休拉·勒古恩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出品方: 大方
副标题: 最后的访谈
原作名: Ursula K. Le Guin: The Last Interview and Other Conversations
译者: 普照
出版年: 2024-10-1


最后的访谈:回家的路途(节选)

采访者:大卫·斯特雷菲尔德


斯特雷菲尔德:这些年来,你获得了很多荣誉和奖项,最近获奖的节奏有所加快,但在你的崇拜者中,有一种感觉是,你还未得到应有的回馈——你的影响和成就才刚刚开始见诸榜单。


勒古恩:是的,我的影响很大。但我是以类型作家的身份发表作品的,当时类型小说还不算文学。你能说什么呢?我没有遵守当时的文学规则。我写的不是文学。我写了类型小说。我付出了代价。唐·德里罗,他毫无疑问是个文学作家,比我更有资格获奖,因为我发表的是类型小说,而他不是。另外,他是男人,而我是女人。


斯特雷菲尔德:你是个开拓者。


勒古恩:记住,永远记住:你在和一个女人说话。对一个女人来说,获得任何文学上的奖项、荣誉和关注,都要花费漫长而艰巨的努力。如果她执意公然藐视传统,写科幻、奇幻和难以归类的作品,那么,你知道结局会是怎样。


斯特雷菲尔德:现在情况有改善吗?


勒古恩我时而会——嗯,不是嫉妒,因为我不想要名望,一点儿也不想要。不完全是嫉妒。但有时看到一些蹩脚的作家获得各种文学荣誉,而我知道自己写得比他或她好,我的鼻子就会不舒服。不过,只要是作家都会有这种体验。


斯特雷菲尔德:根据我的经验,作家们想要的总是和他们所拥有的反着来。如果你的作品卖了一千万册,你就想得诺贝尔奖。得了诺贝尔奖,你又想让书卖出一千万册。


勒古恩:人的天性。


斯特雷菲尔德:不过,你最近还是获得了很多荣誉。有2014年美国国家图书基金会美国文学杰出贡献奖,美国文库也即将出版你的作品。


勒古恩:我认为这些荣誉并不过分。我认为这是我应得的。对此我欣然接受,它们对我也很实用,增强了我的自尊心,而我的自尊心随着年纪渐长似乎有些摇摆不定。尤其是在国家图书基金会的演讲中,知道人们在聆听我说话,我很开心。


……


斯特雷菲尔德:美国文库是出版界的瓦尔哈拉神殿——有你笔下的主角海明威,有伊迪丝·华顿、亨利·詹姆斯。只有少数当代作家在世时有此荣誉加身—小说家中的尤多拉·韦尔蒂和索尔·贝娄,诗人中的约翰·阿什贝利和比尔·默温。哦,还有菲利普·罗斯。


勒古恩:奇怪的组合。(轻笑)


斯特雷菲尔德:我就猜你不是罗斯的粉丝。


勒古恩:我一直试图读他的作品。我读不下去。总之,文库联系我时,我并不知道他们收藏的在世作家的数量是如此之少。引起我注意的是,他们再版了菲利普·迪克的部分作品,分三卷,有十几本小说。我想:“啧啧啧。古老的类型小说之墙真的倒塌了。”但我最初并没有意识到活人和逝者之间的区别。


我是个研究法国的学者,或者自以为是。所以我知道法国也有经典作品系列,七星文库Pléiade。我认为它们是神圣的。它们是伟大的法国文学的完整作品集—用非常非常薄的印度纸作内文和金色书皮作装帧的精美书籍。


在美国,成套的作家作品并不算什么。从小我家就有一大套马克·吐温的书。我的经纪人对和美国文库打交道有点儿担心。“他们不付稿费。”她很不屑。我说:“金吉,别这样!典雅!荣耀!”她说:“嗯,是的,当然。但还是要说,他们不付稿费。”那是因为他们收录作品的大多数人都死了。但我不是为了钱。我得哄着金吉替我处理一些我谈好的生意。她是个优秀的经纪人。她的工作就是赚钱。但我喜欢制作精良的书,美国文库的书就是这样。而且编辑工作看着也很认真细致,无人能及。


斯特雷菲尔德:你1979年的长篇小说《马拉夫雷纳》,还有设定在你称之为“奥西尼亚”的其他短篇小说,如何成了你在美国文库出版的第一部作品?说到勒古恩,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小说,写的不会是一个想象中的19世纪国家。


勒古恩:我欺负他们,让他们先做奥西尼亚系列。我没意识到我在欺负他们,但我确实是。他们对此反应友善。他们一上来就立即要科幻,科幻小说,我觉得,好吧,美国文库是个文学系列,而我五十年不改的观点是,写得好的科幻小说就是文学。不过,这并不是我作品的全部,我厌倦了总是把“科幻作家”放在首位。不,我不是科幻作家。我是个作家。我写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和诗歌,各种类型的。如果只是再版大家一直在重出的那些东西,那些我老早以前写的旧作,我并无兴趣。


斯特雷菲尔德:你搞得美国文库都由着你来了。


勒古恩:我有什么损失?


斯特雷菲尔德:五十年前你也是这样。


勒古恩:还真是的。其中有一些与生俱来的傲慢。我想按自己的方式行事。人们总想把我归类,把我挤出文坛,让它见鬼去吧。(轻笑)我不会就范的。


斯特雷菲尔德:你和出版商打交道的方式甚至也是这样。


勒古恩:很多书写身为作家这回事的文章,写的都是你必须照着他们的路子来。在我的整个职业生涯中,我从来没有——有也是非常非常罕有——为一部还未写成的作品谈过任何交易。我写出来,然后卖掉。这在五十年前并不少见,但现在却很稀奇。我不承诺交付作品。人们会问,你愿意给我们写一个短篇小说吗?我可能会,但我不会签任何合同。我绝对不为任何未写的作品签约,绝不。我早前的经纪人弗吉尼亚·基德就这样对我好几次,我让她见鬼去了。我不应邀约写作。我依照私人和内心的要求写作。我的大多数作家朋友都会要一个截止期限。我写非虚构作品会要一个截止期限。“你什么时候要这个?”但涉及我内心的东西,涉及小说和诗歌时,我要求非同一般的海量的自由。


……


斯特雷菲尔德:受人尊敬的评论家约翰·克鲁特(John Clute)说,每本科幻小说都暗含着写作当年的时代背景,反映了作者当时的所思所想和那个时代的文化态度。


勒古恩:必然如此啊!


斯特雷菲尔德:《地海巫师》若在十年后写成,会有本质的不同吗?


勒古恩:克鲁特说的是科幻小说。而你说的是奇幻小说。奇幻小说的模式、灵感、风格等一切,都来自更古老、更深邃的领域。科幻小说是有时间限制的,而奇幻小说可以但不一定要有限制。不过,我永远答不了这样的问题。十年后的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所以当然会写出不同的小说。


斯特雷菲尔德:你一开始就坚定地按照男性的权力等级进行写作。在《地海巫师》中,女性处于次要地位。在地海世界中有这样的说法——“弱如女人的魔法”和“恶如女人的魔法”。柔克岛上的魔法师学院不收女孩。巫师都是独身主义者。


勒古恩:1960年代,我依照这一传统写作时很自在;但后来照此传统写作时,我就不自在了。如果我十年后开始写,地海系列肯定会有所不同。我不得不在第四卷《地海孤儿》中转过身,让它、让整个地海世界从男性中心、等级分明、自上而下的旧日幻想世界中解缚。十七年后回看地海系列,让我感到有趣和欣慰的是,我意识到它不再是一个男性们快活主导的英雄世界,其中的巫师们没有性生活。我不想再这样写了,我做不到。它不再真确。但它仍然是地海。我不需要做任何改变,我只需要解释清楚。实际上,写后来的几本——第四、第五和第六本书——对我来说,是一次很好的教育。现在都已完成。我本可以继续写关于地海世界中其他人的续作,但不了。故事是有发展弧度的。你可不会想给《李尔王》写续作。


……


斯特雷菲尔德:写完“地海”系列后面几本书,你写了《拉维尼亚》。这是一部关于《埃涅阿斯纪》中一个人物的小说,对史诗的后半部分加以翻译,并做出修订,与该书作者维吉尔进行直接对话,同时也奉上对他的致敬。你的作品常常让人难以归类。


勒古恩:《拉维尼亚》不适合被归类,就像“奥西尼亚”系列不适合被归类一样。它不是科幻小说,不是奇幻小说,也不是现实主义小说。为什么非要贴标签呢?标签只是销售手段。图书馆靠这个上架。这可能有用,但有局限性。


要做的就是摆脱这些二十世纪晚期的作风。博尔赫斯写的是什么?你只能说它是博尔赫斯式的。卡夫卡是卡夫卡式的。卡尔维诺的作品没有标签。卡尔维诺式的?就只是卡尔维诺的作品。你真正想要的是你自己的标签。


斯特雷菲尔德:你最近说你不再写小说了。


勒古恩:我没说我不写了。我是说“小说不来了”。这不是“我会写”或“我不会写”的问题。我没再获得过短篇小说的灵感。很久都没获得一个了。《元素》(“Elementals”)2012年发表在《锡屋》上,然后他们在2014年发表了《水罐》(“The Jar of Water”),之前《纽约客》一直在等它,后来却没要,这很不《纽约客》。这可能是我写作和发表的最近一个短篇小说了。


斯特雷菲尔德:2008年出版的《拉维尼亚》是你最近一部长篇小说。


勒古恩:只是在我意识深处,并没有另一部长篇小说潜伏着了。这感觉很怪,就像有一口井却干涸了。这让我失望、沮丧,我喜欢这工作。我知道我做得到,所以还有一种浪费的感觉。我有我的职业、我的艺术。我精于此道。可惜不能把它用在我最喜欢用的地方,那就是小说。必须要有一个故事吸引我,带着我走下去。如果没有,那就是没有。坐在那儿抱怨写作障碍,有什么用?这不是写作障碍。我只是写尽了。我很高兴还能写诗。我一开始就在写诗,现在还能继续写。这既是我的终生需要,也是一种慰藉。如果诗也写不了了,我会相当沮丧。



斯特雷菲尔德:在美国文库版的奥西尼亚系列中,你引用了1975年一篇日记中的一段话,当时你即将完成你在1950年代就开始创作的小说《马拉夫雷纳》。你意识到,这部小说在精神和主题上与你彼时刚写完的小说《失去一切的人》有许多相似之处。你写道:“不仅人物和情节相似,就连文字也相似——真正的朝圣在于回家——真正的旅行正是回归——等等。我并无太多想法:我只有一个理念。”


勒古恩:(笑)人们会照字面理解,把它当作福音真理来引用,但管他呢——你写作可不是为了蠢人。把私人日记的部分内容付梓成书,我也相当自责。我从没这么做过。我只是想:“哦,管他呢。”我写进书里,几十年后读到时会说:“是啊,好吧,其中有些是事实,而我又何必冒险?”


斯特雷菲尔德:这个理念在你的作品中随处可见。你写过一首叫《GPS》的诗,结尾是:


世上有两个地方:家里和外面。我缺一张地图告诉我,此外还有其他地方。


勒古恩:由这个理念而起的另一部重要作品,是《总会归家》。甚至就体现在书名里。这是我最被忽视却又最重要的一本书。你若想了解我是如何思考的,就去读这本书。在书中的小说里,斯通·泰林从这个山谷到另一个山谷,然后再回来。圆圈和螺旋间有着巨大的区别。我们说地球的轨道是环绕太阳运行,但实际并非如此。太阳也在移动。你永远不会回到同一个地方,你只会回到螺旋上的同一个点。这个形象深深镌刻在我的思想中。你不可能再回家,也不可能再踏进同一条河流。我反反复复引用这句话。


斯特雷菲尔德:这是奇幻小说最核心的理念吗?在许多童话和鬼故事中当然也是如此。我不确定有多少同行作家像你一样对此时时挂心。


勒古恩:我在博尔赫斯身上看到了这一点。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作家,但他也用到了这个理念。萨拉马戈——还有博尔赫斯——对“替身”的概念很着迷。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回家”是奇幻的一个核心理念吗?我认为这个问题探讨起来会很有趣。当然,它是《指环王》的核心概念。但对奇幻小说整体而言呢?它可能是一个核心概念,其中之一。第一部伟大的奇幻小说是《奥德赛》。奥德修斯做了什么?他回家了。毕竟,“回家”可能并不十分容易。世界在变化。这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这才是重点。


斯特雷菲尔德:这个理念在科幻小说中就没那么受青睐了。科幻小说在1940年代形成的核心理念是:“我们要去火星,去另一个星系。我们离开此地,再不回来。”


勒古恩:外太空是边疆的延伸——“1849年,我们要去加利福尼亚。我们走了。”不过近来我发现,有些人是来回折返的,包括我自己的家族。我的曾祖父詹姆斯·约翰斯顿属于1849年那批移民。淘金热的头一年,他踏上移民之路,在加利福尼亚待了相当长一阵子,在俄勒冈州的斯蒂恩斯山放牧了一段时间——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无从想象——然后又踏上移民之路,回到密苏里州。最后他到了怀俄明州。很多人都做过类似的事。你时常听说的是西进运动。却从没听说过回流。一旦你到了边疆,前方再无边疆,你会怎么做?那么,就去找新的边疆。1940年代和1950年代,这些事被广泛谈论。什么是新的边疆?是月球,是外太空。我们必须有一个新的边疆,我们必须向前进!毕竟,这才符合资本主义的逻辑。


……


斯特雷菲尔德:幻想风格时下都泛滥了。


勒古恩:但其中很多都是衍生品;你可以把很多兽人、独角兽和星际战争糅在一起,实际却毫无想象力。我们的文化有一个问题是,我们不尊重也不训练想象力。想象力需要练习。需要实践。除非你听过很多故事,而后学会了如何讲故事,否则你是讲不好故事的。


……


斯特雷菲尔德:你会注意到,美国文化中有一种倾向,即把恣意的想象力留给孩子,让他们借此在长大后成为优秀的商人或政治家。情况依然如此吗?


勒古恩:也许有所变化。


斯特雷菲尔德:战斗胜利了?


勒古恩:我们能撇开战斗的隐喻和输赢之论吗?情况已有所变化,也许就这个角度而言已有所变化,而且是向好的。你谈到了输赢。我认为的情况是,你得此却总会失彼。


斯特雷菲尔德:好吧。


勒古恩:恣意的——我不会用这个词——想象力让我担心的地方,是它成了非虚构作品的一部分。现在你在回忆录里都可以撒谎了。事实上,有时你还会受到鼓励。我不是老顽固,我只是一个科学家的女儿。我非常喜欢事实。我非常尊重事实。很多非虚构作品鼓励对事实的漠视——当人们把活人写进小说时,我很担心。即便是把去世不久的人写进小说里,也总让我觉得会有极大风险。有一种傲慢无礼的感觉,有一种作者对那个人的殖民。这样对吗?这样公平吗?而这些传记作者是在随心所欲地编造。我不想读这种书。我总在想,这到底是小说还是传记,这到底是什么?


这很滑稽。作为小说家,我对非虚构作品的要求和许多非虚构作家不同。对我来说,小说和非小说的区别是截然的。要么你是杜撰,要么你就是在试图查明情况,并尽可能将它清楚陈述。你个人的偏见会妨碍你,没有人能做到完全真实,但你要尝试。最重要的就是尝试。在我看来,很多人都放弃了尝试,而书评人也加以赞许。然而我们必须实事求是。问问随便哪位科学家吧。


斯特雷菲尔德:现实是如此浑浊……


勒古恩:当然了。就别让它更浑浊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