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袁凌
老史有些磨蹭地打开了门, 我第一次进入了这座老屋子。
以前这扇后门总是关着,像是封死的样子。屋外已经被各种废品堆满,剩下一条小小的甬道。据说屋里已经没有人可以呆下的地方,每次问老史在哪里过夜,他回答得含含糊糊。
这是上海老城厢董家渡附近一座二层小楼,正在拆迁,它周围的房子都拆得差不多了,留着破破烂烂的轮廓。老史家房子的正门已经封死了,院子里堆满了拆迁的东西。要到达正门,需要经过被拆迁的弄堂,住户都已搬走,老式石库门的屋顶被大锤敲出大大小小的洞,防止别人居住。屋顶的上方,是隔街一期开发的高楼,似乎悬临在王家嘴角街头上。在拆迁嘈杂声停息的片刻,隐隐听见黄浦江的汽笛声。
周围的邻居都已消失,只有老史住在这里,还有一条狗。狗是老史捡来的,生过一窝小狗,那些小狗又陆续消失了,仍旧剩着老史和大狗。
老史家也是一幢石库门房子,但已经看不出当初的样式。老史也不是当年戴墨镜穿白衬衫,玩海鸥相机的老史,尤其是在他蓄了长胡子,和迷上了捡废品之后。他捡废品出了名,这是我和他相识的缘由。
老史捡废品的习惯开始于董家渡拆迁。他像着了迷,把任何他觉得有用的东西都捡回来。一个小孩玩过的旧篮球架,一个玻璃碎裂的老式梳妆盒,一个旧垫子,一台破收音机,在他眼里都是不该丢掉的。后来,他又开始从废品站买东西回来,再被人顺手拿掉卖给废品站。每当有人家拆迁搬家,拿走了所有值得拿走的东西之后,都会喊老史去一趟,看看有什么东西他愿意接手。
这或许是老史感觉较为光荣的时刻,正如他的大胡子被观光者称作“马克思”的时刻,虽然他思想上并不认同马克思。他嘴巴上也挑剔着,拣选着,却总是伸手掏上衣兜,拿出从一个月生活费中抠出来的票子,买上两件旁人看来毫无价值的东西回来。
他的习惯很快让家里人难以忍受。家人把东西往外扔,却赶不上老史捡回来的速度。家里的地方逐渐变窄,父母早已去世,同住的大姐姐搬走了,屋里只剩下大哥。
有次我和老史在小南门附近会面,大哥在街上吃过了早点,去黄浦区图书馆看书。他的腰弓成近于九十度,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装着两个包子,是准备在图书馆当午饭的。老史和他打了个招呼,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在刷着迎接世博会标语的工地围墙面前,他像是一只虾米,躬身向前探索着什么,有一种无形的东西阻止他,让他在一个时针被拨慢了的世界里移动。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大哥。我常常怀疑这幢外表密不透风的老屋子里会有人,但老史说,大哥确实住在里面,只是不喜见人。
大哥不喜见人的习惯,来自于长期的监狱生活。年轻的时候,大哥很帅也外向,由于普通话好,在广播站播音,卷入了一场工人要求发奖金的罢工,以后他进了提篮桥,又到苏北劳改,二十四年后才回来,腰已经弯下来了,老史在哥哥身上找不到一点年轻时的气息。
“他不行,整天都怕”。老史说。老史自己当年在知青回城时,也因为在广场上演说被劳教,关过精神病院,至今仍是街道和居委会的敏感人物,拆迁中又成了开发公司最头疼的钉子户。连拆迁区最毒的蚊子,也不愿叮他的血。他瞧不上哥哥。
两兄弟都没有结婚,成了这幢父亲民国时买下的老房子里留守的住户。
打开门,屋里一片幽暗,东西堆到了屋顶,半天看出中间的一条狭窄甬道。形成眼前庞大体积的底座,大约是一些旧沙发和床垫子,上面是千奇百怪的各种东西,因为种类太多,导致每一种都在记忆中消失了,能记起来的是比较扎眼的各种电视机和收音机,这是老史从电工哥哥那里继承来的爱好,废品堆上大约有六七个看得见的小电视机,九英寸或者十二英寸的,大约还有看不见的埋在下面。
这些生锈的金属物品和被褥、旧书报、衣物、塑料制品、木器、碗碟、假发等等混在一起,相互填埋,散发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气息,浓缩了这个老城厢拆迁地带的所有气味,让人想到,有天这股气味消失了,上海老城厢也就彻底不存在了。
甬道上仍旧堆满了东西,像穿越山壑的隆起小道,很难攀越过去。我侧着身子,从中间硬挤过去,废品摩擦脸部带来的不适感,让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这大约从前就是灶披间,光线和空气一样缺乏,似乎为过多的物品吸收了。通向前厅的门被堵死,门后据说也堆满了废品,只剩一架黑乎乎的楼梯轮廓。但楼梯的情形并无改观,照样堆满了物品。我开始感到,老史说他晚上在楼梯上过夜,也不大可能躺下来。
老史没有进屋。闷热和黑暗使我几乎丧失了勇气,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战战兢兢向楼梯上摸去,似乎通向记忆深处的某个黑洞。
木梯子二楼有一扇门。它出现在这个拥挤空间的尽头,似乎像别的门窗一样封死,后面不可能有另一个空间。我站了一下,忐忑地敲门。最初没有回应,我想到老史说地大哥就在楼上,虽然眼下我也有点不信这个说法了,还是再敲了两下。
轻轻的响动,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个穿着汗衫,个子瘦高的老人,听我说了来意,意外地露出一丝微笑。似乎对于外来的闯入者,他不习惯作出其他的反应。
这是一间人住的房子,那扇并不厚的木门,终究抵御了屋外废品的攻势,或者说弟弟的手留下了这个空间。虽然到处也是杂物,但这仍旧是一间住人的屋子,保持着起码的空间和秩序。一架大桌子,一张床是主要的陈设。大哥坐回了床上,我坐在一只藤椅上。一架大电扇呼呼地开着。
褪尽颜色的物什中,只有大桌上的各种无线电元件显着光泽,看得出是哥哥的一生爱好。有一个收音机拆开了一半,大概在我进来之前,大哥正在修理它。这样的修理反反复复,像夜晚楼梯上弟弟的收听短波,藉此打发时间。
在劳改期间,兄弟二人通信的主要内容,正是老史向哥哥请教无线电修理的技术。屋子中央吊着一盏电灯,还有一只水龙头,旁边搭着毛巾。大哥说,家里原有的水电线路都切断了,这是弟弟为他拉上来的。屋子里另外显眼的东西是一溜药瓶。
我问了大哥一些健康和拆迁进度的问题,却没敢问他当年坐牢的原由。据说,大哥从不愿提起这段往事。似乎在这间褪尽了颜色和光泽,只剩下一副躯壳的亭子间里,不适合提问严峻的往事。提到弟弟囤积废品的习惯,他微微笑了一下,又像是叹气,说没有办法。他的声音听来,和屋里的物什一样褪尽了色泽和质地,似乎失去了任何需求,像他在老城厢街头放慢移动的影子一样,已经透明。
老史常常说,要把朝南的大房子收拾出来给哥哥住,让大哥多晒晒太阳,有利于风湿病。他这样说的时候,似乎第二天就要动手。但他终究没有去动那些塞满了屋子的废品。或许面对自己亲手堆积起来的庞大废墟,他彻底失去了勇气。
我只好告辞,把探究往事的欲望留在心底,等待下次可能的机会。大哥在我身后关上了门,我又一次陷入幽暗的甬道,艰难地摸出来。老史逡巡在门外,像是有些不安。见到我,他说大哥难得接见外人,你的待遇算是特殊的。
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大哥。那间封闭的亭子间里的情景,也再未经历。老史仍旧和他的狗徘徊在废墟上,寻找那些沦为废品之物,像是在拆迁开始之前几年,他在居委会担任上夜,每晚打着大手电筒,拿一个小扩音喇叭巡逻,提醒人们小心火烛盗贼。那是他最怀念的工作。
他生长于这些巷道中,甚至可以闭着眼睛巡夜,小姐姐上学的幼儿园,幼年嬉戏的荷花塘,半条街的人凑集看电视的白色平房,父亲早年到上海闯码头借住的浙宁会馆,古色古香林立的廊柱和繁缛的雕花。黑暗中的每一片砖瓦,每一件遗落之物,对他来说都是有价值的,人手不可移动。
去年,老史家的房子终于和他捡来的满屋废品一起,在挖掘机的耙子下化为废墟。拆迁公司和大哥还有两个姐姐达成了安置协议,大哥离开了封闭的亭子间,分到郊区的一套住房。
老史拒绝了给他的一份安排,在成为废墟的老屋地界逗留了一阵,最后实在无法栖身,迁徙到奉贤县租房。
很快,他租下的两处民房屋顶下又堆满了废品,大部分是从王家嘴角街转移过去的。其中有两架手风琴,他在董家渡废墟上拉手风琴,以高楼为背景的照片印上了一本叫“中国表情”的书。这对老史似乎意味着很多,直到手风琴不知所终,他的包裹里总是带着这本翻烂了的书,打开书页,发出一股熟悉的老房子废品堆的异味。
在奉贤乡下的住处,废品堆之中,他的床席下叠着九层席梦思床垫,是他从小南门一家宾馆买过去的处理品。床席的一大半淹没在废品中,剩下可容人身躺下的地带,床席上有一个小收音机,摊着一本《炎黄春秋》。这让我想起和他在北京第一次见面,他住在一间地下室小旅馆里,40块一晚的单间,打开门,一副横着的床垫堵住门,人只能爬上去,没有其它落脚的空间,床垫两头也抵着墙,脚头上面有一个极小的黑白电视。老史说这房子不错。不知他现在的床位和小旅馆的房间比,是否算得豪华。
老史的狗跟他搬过来不久,在他回董家渡收废品时被当地人四处驱逐,赶进一口池塘,老史回来时,看到它被粘网裹住浮在水面的尸体。再次见到老史时,他又养了别的狗。
我联系了搬入新居的大哥,他说谢谢你的关心,见面就不用了。仍旧是那个枯干的声音,没有获得水分,无从溯及往事。
我疑心他是否记得亭子间的会面。
【注】本文原标题为《亭子间里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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