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日记》
(1937年7月14日)
记载了陈寅恪先生的一句名言,叫“中国之人,下愚而上诈”。我的一位朋友非常推崇此言,认为这是对中国国情最深刻的描述,堪比严复那句“华风之弊,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他还说,从义和团运动到红卫兵运动,都是“下愚”与“上诈”合谋的结果,欲成浩劫,缺一不可。对此,我提出一点异议:单说义和团,无论朝野上下,主流都是愚昧,间或有“诈”,则为点缀,无关大局。
“下愚”之说,应无争议,义和团成员大抵是二十世纪前后之中国最愚昧的一群人。关于他们无知的史料,今天读来恍如段子:“有黄飞虎附体者,问与黄三太是何族属,辄悍然曰:吾兄弟也。一市哄然。”可是,为什么要说“上愚”呢,清政府难道不是在利用义和团吗,怎么连智商都与其同流合污?这里隐藏了两种可能:如果朝廷识破了义和团的神术,依然用他们当炮灰,可谓“诈”,反之,因信任、膜拜义和团的神术,企图驾驭他们以对抗列强、打击政敌,则属“愚”。
执政者到底是“愚”还是“诈”,我们不妨重返历史现场,寻根究底。义和团兴盛之际,即1900年春,朝堂之上,有三派势力最大,一是慈禧太后;二是爱新觉罗皇族,如庆亲王奕劻、端郡王载漪、庄亲王载勋、辅国公载澜等;三是军机处,当时军机大臣包括荣禄、世铎、刚毅、王文韶、启秀、赵舒翘等;此外还有一个人的地位举足轻重,即体仁阁大学士徐桐。这些人对义和团的态度,可以佐原笃介《拳乱纪闻》所录的一则电文为证:
皇太后昨晚在宫内召集各大臣,密议团匪乱事,为时极久。
旋即议定,决计不将义和团匪剿除。
因该团实皆忠心于国之人,如予以上等军械,好为操演,即可成为有用劲旅,以之抵御洋人,颇为有用。
当定议时,只荣相、礼王不以为然,又因势力不及他人,故不能为功。
余如庆王、端王、刚相、启、赵二尚书等,俱同声附和,谓断不可剿办团匪,王中堂则默然无语。
“昨晚”这个时间点,应在1900年6月。当轴诸公,只有礼亲王世铎与已经失宠的荣禄主张剿办义和团。王文韶绰号“琉璃蛋”,最是滑头,故而“默然无语”,但求自保。余者皆赞成招抚义和团,引为臂助,这帮人中,奕劻和赵舒翘其实早已看穿义和团的鬼把戏,不过前者是慈禧的应声虫,太后说东,绝不朝西,后者属刚毅一党,惟刚毅之命是从,二人都不敢公开发表反对意见,只能作违心之论。剔除这五人,剩下的大佬,大概十人左右,皆迷信义和团“忠勇有神术”,“若倚以灭夷,夷必无幸”。这一对比,多寡分明——况且权力最大、有资格乾纲独断的慈禧太后,恰处于多数一方——朝廷决策,遂成定局。
我感兴趣的是此处人数比例,对于义和团的神术,多少人相信,多少人不信。时人有一说法,不过把官民都统计在内:“官无论大小,民无论男妇,大概信者十之八,不信者十之二。”
(刘孟扬《天津拳匪变乱纪事》)
单论官员,尤其朝廷重臣,信者与不信者的比例,我觉得大概在七三开,终归是信者居多。袁昶、许景澄奏折所述的一幕,堪为注脚:“盈廷惘惘,如醉如痴,亲而天皇贵胄,尊而师保枢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闻亦设有拳坛。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刚毅等,徐桐、刚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
(《斥酿乱大臣疏》,见粤东侨生《京津拳匪纪略》)
如此种种,可知与“下愚”对应的未必是“上诈”,更可能是“上愚”。换言之,愚蠢往往不分上下,当官民处于同一知识与思维结构,必将点燃一场举国的迷狂。
在此可以引出我的一个论断:无论研究历史还是观察现实,我们惯于低估民众的智识,正如惯于高估官方的智识。针对义和团运动的一些评论,如判定清政府属于“上诈”,显然陷入了后一种误区。须知“诈”与“骗”并列,骗子不同于傻子,相当讲究智识,它要求一个人首先洞明真相,然后再去行骗,慈禧、刚毅等人,则为义和团所蒙蔽,根本不知真相为何物。
严格来讲,蒙蔽慈禧的不是义和团
(朝廷作出决策之前,她尚未接触过义和团)
,而是刚毅等大臣。那么,刚毅之流何以会受义和团蒙蔽呢?
也许不该使用“蒙蔽”一词。从智识而言,带金佩紫的刚毅等人,与衣衫褴褛的义和团民,本是同道,一丘之貉。如你所见,支持义和团的官员,有一共同特点:排外。所以他们与以“灭洋”为口号的义和团,迅速一拍即合,声应气求。此中典型,还不是刚毅,而首推徐桐。此人之排外,偏执、盲目到什么程度呢:见同事戴西洋眼镜,便不高兴;儿子抽吕宋烟,他勃然大怒,令其罚跪于暴烈日中。限于排外的成见,义和团的种种作为,哪怕荒诞不经,哪怕丧心病狂,他都深信不疑。如高树《金銮琐记》所云:“徐荫轩相国传见翰林,黄石荪往,遇山东张翰林曰:东交民巷及西什库,洋人使妇女赤体围绕以御枪炮。闻者匿笑,荫老信之。”他不仅迷信,还以大学士之尊,退朝之后,召集翰林“演说阴门阵”
(豫师曾告诉徐桐,樊教主割教民妇阴,列阴门阵,以御枪炮)
,堪称义和团最忠诚的宣传委员。
再如刚毅。他的毛病,除了排外,还有自负
(吴永称他“愚陋而刚愎”)
,一旦相信了什么东西,任何力量都无法使其改弦易辙。1899年底,因支持义和团而被撤去山东巡抚之职的毓贤进京,四处游说,称义和团俱是义民,神技可用,应者渺渺,唯有刚毅和载漪听从,自此成为了义和团在朝中的代言人。1900年6月上旬,朝廷先后派赵舒翘和刚毅到义和团占据的涿州考察,“名为宣旨解散,实隐察其情势也”。如果不是刚毅从中作梗,赵舒翘则将如实禀报“所见皆亡命无赖耳,乌可用”,也许时势会有一线转机。有一则史料更好玩:“刚毅往涿州,遇赵舒翘于路。刚曰:我往,不过一言即了耳。赵问其故。刚曰:我问义和团,刚毅是否清官,彼必曰,是清官,我则曰,既是清官,则当听我之吩咐。”这听起来如同相声,刚毅故弄玄虚,貌似智珠在握,实则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