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是自然状态下的生活,即便人不是一种信奉宗教的创造物。然而,他信奉宗教的事实使得这幅图像大大复杂化了。我们刚刚描述过的两种恶性循环——一种是宗教性畏惧的心理循环,另一种是社会性畏惧的政治循环——如今汇聚到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单独的神学—政治循环,充满暴力、狂热、迷信和令人气馁的恐惧。
这就是霍布斯为它描绘的蓝图。占据中心的是神的概念:人信仰神,因为他惧怕自然,他畏惧自然是因为他无知、有欲望。可是,一旦人想像了一位神,他们就开始也惧怕他;虽然神或许有助于实现他们内心的欲望,但如果他没有获得满足的话,他也可能转而反对他们。而且虽然神据说是不轻易发怒的,相比于类似的人类的威胁,他那种暴躁的恼怒所带来的威胁要远远可怕得多。我的敌手最多会剥夺我的今生,可一位愤怒的神会剥夺我的永生。
如果预期到一个人类敌手会发动袭击,人可以做好搏斗的准备。可是,面对一位生气的神,人能采取什么样自我保护的措施呢?礼拜他或者试图顺从他;不过,作为一种无知的创造物,人永远不能确定神的需求。然而,牧师们自称自己了解神的意志。当然,他们不可能有那样的知识;没有人会有,如果霍布斯对人智之限度的描述是正确的话。然而,声称了解神的意志是一种权力的来源,为统治权进行长期斗争中的人需要他们能攫取的一切权力。牧师们是否相信自己对神圣知识的主张,这一点无关紧要;他们或许被愚弄了,就跟他们正在愚弄的那些人一样。重要的是,人需要礼拜神,这自然就导致了社会中的宗教职权,那是一种权力。
权力总会被人争夺。一位先知或牧师宣称上帝要求X,另一位宣称他要求Y。为了获得信徒,双方都声称自己的主张是通往救赎的唯一可靠途径,而且都倾向于把神学对手描述成是对自己信徒的安宁和救赎的威胁。一场争夺灵魂的战争开始行动,信徒们如痴如狂,他们被古怪的迷信和狂热的、偏狭的主张所鼓舞。他们的永生危在旦夕,这两位先知的信徒们发现自己身处冲突之中,那是一种神学—政治的冲突。除了那种人类政治状况通常所有的恐惧和暴力循环之外,如今又添加了预见到袭击的新恐惧和新理由。随之而来的战争不可能有所收敛,只要对手们相信最终的奖励是永生,而战败则意味着永灭。战争中的人类干出了任何动物都不会干的事,原因听起来似是而非,即,由于他们信神。动物只为食物和繁殖而战,人类为进天堂而战。
霍布斯这里谈论的是所有的宗教,不过,他对基督教欧洲的描述肯定没搞错,尤其是自宗教改革以来。基督教启示自身中已隐藏了暴力和不安全的潜能,这是一切宗教固有的。然而,照霍布斯的判断,它诉诸内在的精神体验和道德心,再结合它根深蒂固的对政治生活的神学矛盾情绪,使得它对任何合宜的秩序尤其有破坏性。跟所有的宗教一样,基督教对自己的信徒行使权力,因为那是他们需要和想要的:他们需要一种怎样满足上帝的权威性解释,如果他们向要摆脱恐惧的话。然而,基督教回避不了政治,它结果是没有能力把这一事实融入基督教神学的。中世纪欧洲的政治体制(它在那种神学矛盾情绪中摇摆不定)简直就是为了加剧一切政治生活中的那种固有矛盾而安排的。不但诸侯间彼此竞争控制权,他们还不得不跟教皇和主教们斗争,后者自己也无法在基本的教义问题上达成一致。而且那些神职人员们并不规规矩矩地比赛:他们直接吁请那些庶民,越过他们的统治者,以永灭来威胁恐吓他们。或许如果基督教实事求是地把自身看成是那种政治哲学,把教皇表现成是一位尘世的君主,有着支配世俗问题的十足职权,那么某些流血本可能被避免。可是,以一位基督徒的身份生活意味着身处社会中,包括政治社会,同时又以某种方式不属于它。它意味着容忍虚假的意识——这是马克思的一个术语,但属于霍布斯的概念。
一旦霍布斯展开了这种针对基督教世界之问题的绝对新颖的、构思巧妙的分析,他就把《利维坦》的剩余章节致力于一个治疗方案了,这个方案旨在帮助欧洲从政治神学的迷宫中彻底逃脱。他的提议是激进的,甚至是骇人的,因为他没有打算消除恐惧——他认为那是人类状况所固有的,而且是确保顺从所必需的——而是想把它集中于一人之身,即最高统治者。如果一位专制君主能够担保只要他在,他的臣民就不必畏惧别的君主,无论是人还是神,那么和平就是有可能的。那就是为什么霍布斯把他称作一位“俗世的神”的理由。对于霍布斯的同代人来说,这是他最令人震惊的说法,因为他明确地想要让世俗统治者控制基督教,把它作为只不过是一种民间宗教来对待,这种民间宗教被调整以符合国家的要求。不会有独立的教会,因而也就不存在主教冠和王冠之间的潜在斗争了。这位君主将对教会事宜有全盘的垄断权,包括预言、奇迹和对经书的解释。他也会宣布,救赎的唯一必要条件就是完全服从于他。
霍布斯的治疗方案的第二部分是改革哲学和科学,从大学开始。霍布斯把中世纪的大学看成是他所谓的“黑暗王国”的首都,是一个“骗子同盟”居住的城市,他们为了控制人的心智而传播黑暗和怪诞的教义。为了引进光明,他要求把君主对基督教的新诠释列为课程。一切论及灵魂、生命和死亡、魔鬼、良心、第二次降临等等的传统教义都被丢弃,代之以有利于公共利益的那些。亚里士多德的全部思想都不得不被扔掉,连同那堆满一层层书架的中世纪对他的注释——“无关紧要的言语”,照霍布斯的说法。至于别的古代哲学,除了一些有用的几何学著作之外,都将被扫进垃圾堆。
如果霍布斯实现了他的愿望,课程表上还会留下哪些课程?留下的是实验自然科学和《利维坦》,后者是第一部有关政治学的名副其实的著作。更确切地说,它是最高明的科学,因为通过向统治者展示怎样赢得一个和平的国家,它解放了所有别的科学家,让他们能够去做自己的工作。《利维坦》以几何数学的精确论证了该怎样建立一个社会,其中的个体不害怕别的同伴和永灭,可以投身于改善自身命运的世俗但有益的工作。那就是人们原本会自由选择的生活,在神祗被创造出来之前。
那种自由只有一道闸,但它是一道令人生畏的闸:那位全能的君主,那位拥有不受限制的权力的“俗世的神”。对于霍布斯时代困扰基督教界的那种混乱而言,他真的是一种改进吗?许多人在霍布斯的君主身上看到了一种古老政治神学的复兴,即东正教会实行的国家权力至上制度,尽管如今运用的是一种世俗的福音;还有一些人却看到了20世纪政治极权主义的奇异先兆。这是可想而知的,我们需要更清醒地思考《利维坦》的含义,把它们联系起来考虑。因为,事实情况是,如果没有托马斯·霍布斯导致的决定性的分裂,现在自由民主体制在今天着手探究宗教和政治的方法是不可想像的。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对于成功地改变西方政治论述的主题,我们该多么感激霍布斯。经过了历时超过一千年的基督教政治神学之后,霍布斯找到了一种讨论宗教和公共利益的新方法,它不必提及神、人和世界之间的联结。我们以“宗教”而不是虔信、律法或受启的道这样的措辞来思考和谈论,这一事实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应该归功于霍布斯。他教导我们要怀疑那些确立公共宗教主张的人,其办法是鼓励我们去问为什么他们相信自己所做的事,在这方面,他做的工作要远远多于他的文艺复兴前辈,譬如马基雅弗利,或他的斯多葛派和自然神论派的同代人。在《利维坦》开篇的几页里,我们看到,一个人可以怎样把关于神的问题变得完全不同,然后重述它们,作为有关人的行为的问题;把那种行为简化到心理状态;接着再把那些状态描述成渴欲、无知和物质环境的人工产物。
说这样一种简化是可能的,并不意味着说它是正确的;就像我们注意到的那样,霍布斯假定宗教只有人性的根源,这是基于不根据前提的推论。霍布斯和我们都没法证实,那些提出受启真理之主张的人世纪上并不曾从天上获得它们。这种简化的绝对可能性把基督教思想家们至于防御的地位,那就够了。如果他们打算替某种基于启示怎样才能够避免被人智、它的洞悉力、观念、推理、激情及其对权力的追求所扭曲。对于神权政治的狂热信徒、父权制社会、国王的神圣权力,以及其他一切源自基督教政治神学之漫长传统的观念来说,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要求最终会让它们丧失活力。虽然霍布斯设法驳倒那种传统的受启根基、可疑或不切题,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一旦获得了这种新观点,那么,霍布斯就能够开始阐发那种已被证实是生活在一种自由—民主秩序中的最重要技艺,即知性分离的技艺。他所参与的科学革命开始拆解数世纪之久的关于神圣联结的概念,以一幅更复杂的、总在变化的图像取代了它们,这是一幅自然世界的图像,远离它的造物主,对于道德保持缄默。随之,我们学会了把自然研究跟关于神或人之职责的思想分离开来。(我们也学会了讨论是否存在着一种十全十美的事情,知道今天我们还在这样做。)霍布斯的进一步的贡献是找到了一种方法,把启示的主张跟我们对公共的政治利益的思考区分开来。无论我们是否接受霍布斯的个人科学“发现”——关于眼睛、头脑或人的交互作用的运作——我么已经接受了他的构思政治生活的方式,就是认为它只跟人有关。
随着霍布斯的出现,别的重要的分离也在西方政治哲学思想中发展起来,公共和私人宗教礼拜的差别也是其中之一。虽然在《利维坦》的方案中,君主的确对公共仪式和教旨享有无可争议的垄断权,霍布斯阐发的心理学也清理出了一个内在的精神广场,这个广场不会被公开的信仰宣言所侵犯。霍布斯让君主对公共礼拜负担全部责任——但只对此负责,不是负责登上宗教法庭去宣判国民们是否真的相信“耶稣就是基督”。霍布斯的希望和期待显然是,当恐惧和轻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衰退,现代男女对宗教的需求将会减少——他们可以私下里满足这种需求,只要他们不迈入公共空间。
较不明显的,但同样作为结果出现的,是霍布斯支持大学里的学术研究脱离教会控制。这不但使得自然科学脱离了神学审查,还把宗教自身转变成了一种学问对象。如今我们对这样一个事实视而不见,就是西方有宗教心理学、宗教社会学、宗教人类学等诸如此类的学科,所有这一切都直接或间接地出自霍布斯的早期宗教科学。甚至连现代神学研究也取决于他的改革方案。今天大学里的神学家们通常是待在神学院或宗教系里,在那儿,不同的信仰或多或少是在平等状态中被宽容地研究,一度神圣的圣经文句被置于语言学、诠释学和历史编纂学的显微镜下。如果霍布斯目睹那个广阔的黑暗王国被缩减到了依靠荧光灯照明的几间研究室,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对此只能做一番推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