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不久之后,我妈进入了一段新的婚姻,这让已安于“单亲孩子”身份的我又不得不开始面对“重组家庭”带来的身份冲突。
过年的赴宴安排让我不堪其扰。妈妈这边的亲戚少不得了关切几句,“你叔叔对你好吗?”往往还不忘嘱咐“你以后一定要孝顺你叔叔。”面对这些善意和猎奇的问题,我报之以小心翼翼的作答还能周旋一二。可是面对叔叔家里各种素未相识的亲戚,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热情显得虚伪,安静显得冷漠。坐在席间,看着所谓的哥哥、姐姐、阿姨们的酒杯交错,来上几句熟悉的寒暄,
席间的我就好像姗姗来迟的观众,面对着影片结尾滚动的演出名单,却只觉得莫名其妙。
我并非全然是个观众,偶尔还充当一回演员。陌生亲人会开始询问“你多大啦?”“在哪里读书啊?”不过我以及这些问题都是障眼法,不过三言两语之间,她们就会放心地打探最好奇的问题“这是谁的女儿啊?”“她爸是做什么的?”这种场合总免不了一些“好心人”,她们会热情地介绍“她是xxx的女儿”“哪个xxx?”“就是那个已经死掉的xxx。”交流这些信息时,她们总窃窃私语,自以为相当照顾我的感受。不过我也应领他们的情,一般人总会不厌其烦地补述“那个喜欢打赌、喝了酒到处骂人的xxx,已经死掉了。”
有一次在酒桌上,我忽然感到几道目光飘过来,似乎在探究什么。
果不其然,又听到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声音。“听说,她爸是掉水里死掉的。”“不,他是吸毒死掉的。”这话让我一下子愣住。此前的十年里,我一直以为他的死因是醉酒不幸失足,正如他最大的恶行不过是好吃懒做。
我抬头一看,说这话的正是我刚多出不久的婶婶。我无端从这张陌生的脸上看出了几分隐秘的得意。这几分得意混着我那一瞬间的震惊,不知怎么成了羞耻和痛苦。当着十几个陌生人的面,两行眼泪从我脸上落下。我感到我妈捏了捏我的手,这说明她也知道,不仅是酒桌上的议论,还有十年前的真相。我试图擦去眼泪以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理性已被痛苦的潮流冲垮,我甚至开始颤抖起来。
最后,我妈陪着我起身离席,先把我送回家。
在封闭的车厢里,眼泪和那些对命运说不出的愤恨肆意流下。
那个晚上我哭了很久,先是在车里安静流泪,后来到了外公家,我放声大哭。外公关了窗户,劝了我几句,“晚上让人听见不好”。这话让我更是嚎啕大哭,泪水和哭声可以最有力地表达被我压抑的所有需求。我也不想有个好赌、嗜酒、家暴甚至吸毒的父亲。我也不想莫名其妙忽然成为谁的女儿。我也不想在过年的时候,隔几天就住到不同的房子里……
我痛恨着这些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事实,却不知道究竟向谁控诉。外公外婆欣慰于女儿有所着落,阿姨和舅舅祝福姊妹婚姻美满,妈妈则是携着新的伴侣进入到人生的新一程。我清楚地意识到,“如何在失去父亲十余年后,到一个新的家庭里学会成为女儿”,这是我一个人要去解决的问题。
伍尔夫说,女人一定要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可我虽然有了一个自己的房间,但衣柜里却塞着别人的衣服。
这个问题促使我逃到学校,与家庭进行切分。
在学校里,我并不像室友那样一周和家里通话几次,给家里添置一些物件或者寄去一些礼物,也不主动给我妈打电话,甚至一个月要她给我拨一个电话我才会接听。可喜的是,我可以向学校里同样有过单亲家庭经历的好友们讨教经验,她们往往经历过或正经历着重组家庭,所以给我分享了不少与所谓“后爹”、“我妈的第二个老公”的相处经验。这些经验虽然有用,但是效力有限,因为她们的“亲爹”尚在人世。
而我却要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应付着复杂的现实问题。
2021 年,我选修了“西方儿童史导论”这门课程。在第一节课上,老师让我们讲讲怎么理解“童年”。我想到一些非常矛盾的画面:笼罩在单亲、丧父、漂泊阴影中的童年;和小伙伴们在山间野地玩耍的童年;以及我无法想象但是只觉得幸福的别人的童年……
有一次,我和老师在办公室聊天,偶然涉及自己的生命故事。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讲述“童年”的尝试。我讲我对父亲去世的事实无动于衷、我在支持母亲再婚与排斥重组家庭之间的感受到的巨大冲突……在某一时刻,我又无法克制地开始流泪,
也许我又想起了那些不能由我选择而必须由我承担的事实,那些与我的童年相互交织的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