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一年的东坡,年已不惑,他的妻子王弗已经离开他整整十年了。
十年前的他,意气风发,对人生充满瑰丽的想像。那时他还不叫“苏东坡”,他的名字是:苏轼。
皇佑六年(公元1054年)一个春日融融的清晨,
阳光掠过奔腾的岷江,穿过绵延的竹林,
把微笑洒向四川青神县的中岩书院。
十九岁的苏轼和老师以及他的同伴们正围在一个清澈的小池塘边,
望着眼前这群听到呼唤声就聚拢来的鱼儿,
微笑着为这个小池命名为“唤鱼池”,
他不知道,他的这个举动成就了他美满的姻缘。
正在小轩窗边梳妆的王弗刚巧让丫环给父亲送来一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唤鱼池。
老师摸着胡子笑了,苏轼惊喜万分,
他扭头向那个少女望去,
看到了十六岁的王弗羞红的脸颊,红似桃花、灿若云霞。
王弗聪敏,她能在苏轼背书想不起来的时候给他提示,
寒窗苦读、红袖添香,
是这对才子佳人留在记忆里最美好的一幕。
王弗善识人,
她能给这个认为“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的丈夫以劝告,
她曾经要丈夫远离一个叫章惇的朋友,苏轼不信。
多年以后,当章惇要加害于苏轼的时候,
他才想起妻子的幕后听言、用心良苦。
二十二岁的苏轼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从卷帙(zhì)浩繁的考生试卷中脱颖而出,
从此他的才华在北宋文坛乃至后世熠熠生辉,大放光彩。
王弗陪着苏轼到凤翔做官,
看着这个风风火火又满身热情的丈夫为凤翔疏浚了造福后代的东湖,
使东湖这一池秀水,滋养了凤翔千年的文脉;
她眼看着丈夫为凤翔大旱而奔走祈雨,
看着他在大雨落下的那一刻在雨中狂舞,
看着他得意洋洋地为刚刚落成的亭子写下《喜雨亭记》;
那时的苏轼驰骋官场,前途一片光明,
而她,也为苏轼生下了可爱的儿子,取名苏迈。
如果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病,
这将是天地间多么美满的家庭啊!
可是二十七岁的王弗却突然去世了,
她没有来得及对丈夫说上一声“再见”就匆匆离开了,
离开了她深爱的丈夫,离开了她刚刚六岁的儿子。
她不知道做事急躁莽撞的丈夫没有了她的陪伴,
他的有话不说出来就“如鲠在喉”的脾气为他招来了多大的麻烦!
苏轼一路走来,可谓跌跌撞撞、充满坎坷。
宋神宗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的正月二十日夜,在密州担任知州的苏轼忙于救灾、身心疲惫,忽然梦到了他的妻子。
十年了啊,十年的时间,
不知道妻子在千里之外的坟墓里是否孤独?
纵使有他亲手种下的三万棵青松陪伴,
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凄凉!
“唤鱼联姻”的那一幕犹如还在昨天,
可是时光已经走过了十一个冬去春来。
难忘他们在“冰雪破春妍”的初春对面而坐,喝上一杯暖暖的黄酒;
难忘他们在“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的夏日执子对弈;
难忘他们在“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的秋天品尝酸甜的金桔;
难忘他们在“雪花飞融暖香颊,颊香暖融飞花雪”的寒冬呵着手跺着脚一边赏雪一边取暖……
总以为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总以为相依相偎的期限会是一辈子,
总以为自己的深情不用说出口她自然也会明白……
可是,一切发生的都是那样突然,
突然到来不及紧握她的手,去吻干她睫毛上不舍的泪珠。
梦里对镜梳妆的她依然还是那样的年轻,
仿佛时光永远定格在了十六岁的那年春天,
可是镜子里的自己,早已是雪染双鬓、满面沧桑。
他们彼此相望,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那样任凭泪水肆意地流,
任凭眼泪模糊了双眼,肝肠寸断。
从梦中醒来的苏轼,拿出纸笔,
刚刚写下《江城子·记梦》这几个字,
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窗外,那一丛她最爱的“飞来凤花”开得正艳,
时光像流沙从掌心溜走,
粒粒带着她的体温,思念,无止无休。
王弗若地下有知,
宁肯不要这首被称为“千古第一悼亡词”的《江城子》,
宁肯只是与他做一对这世间最最普通的夫妻,
也要陪伴在他的身边。
陪伴,是这人世间最深情的告白。
东坡啊,如果可以,好想穿越千年再一次嫁给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