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国血缘文化的现代政治功能
管东贵教授认为:辛亥革命后,中国社会组织的发展进入第三阶段——阶层式约法社会(宪法是最高位阶的约法),这也可以称为“非血缘支配社会”。“这一时期的特色是社会有了个更大的开放,血缘的凝聚力更加消退,代之而起的是事业理想的凝聚力渐渐增强。这反映在政治制度上是封建制及皇帝专制的消失,也即血缘支配力在形式上被清除,而改为民主立宪制,政党取代了血缘团体。”如前揭所言,早在传统宗法社会解体之前,“族群”就已经取代“家族”成为政治共同体中政治身份识别之更为重要的标志。从一定意义上说,“族群”(Ethnic Groups)作为“具有一定文化传统与历史的群体”,它与以固定领土的政治实体之“民族”(Nation)相比,是更为宽泛意义上的血缘组织。不过,随着一国内部市场体系的扩展与人口流动的加快,族群之间的通婚或许会增加。如此,则“民族”内部不同“族群”的血缘联系也会随之逐渐增强,族群的政治意义或许会逐步弱化。
中国近代革命之初,革命党人的口号是“反满”,明显借助了血缘文化的传统力量。革命胜利以后,要顺利建成现代民主国家,孙中山提出了弱化“族群”等“血缘文化”的思路:“汉族当牺牲其血统、历史与夫自尊自大之名称,而与满、蒙、回、藏之人民相见于诚,合为一炉而冶之,以成一中华民族之新主义,如美利坚之黑白数十种之人民,而冶成一世界之冠的美利坚民族主义。”孙中山由原来“革命反满”的汉族“族群革命观”,发展为“五族共和”的“民族革命观”,体现了其民族观的重大转型。然则,如罗森菲尔德所言:“法国与德国之所以成为一个民族国家,并不仰赖于宪法的存在。”“相较之下,宪法在美国模式中是一种基本的工具,这些工具可以是用来融合民族国家中复杂的各个要素,以之整合为单一的民族国家。”美国作为一个新型移民国家,其“(民族)国家认同意识”的形成,主要取决于一部能够维系各族群利益的常设性司宪、护宪机制,以促进国民宪法认同观念之续造。但是,对于传统的拥有漫长族群争斗历史的国家譬如中国而言,“血缘文化”乃是短期内无法被消除、也无法被忽略的社会文化传统。实际上,国共两党在民族国家构建上均诉诸于“炎黄子孙”等“泛血缘文化”,甚至均在试图凭借传统血缘文化改造之后的“泛血缘族群”功能,打造新型“民族国家”。尤其是,在复杂的国内外环境之下,革命党原有政治目标和意识形态的政治整合功能有所弱化或者调整时,此种依托“拟制血缘关系”的“泛血缘文化”对于政治共同体的维系更为重要。在拉美、非洲等非西方国家或地区,当宪法和法律尚不足以承担促进民族融合、维系国家统一的实际功能时,如果执政者及政治精英贸然通过所谓“政治文化批判”或者“政治文化革命”,完全舍弃传统政治文化要素,即便其引入的是欧美式的自由主义理念,它们在族群利益分殊的市场条件下,也可能会陷入持续的族群冲突,甚至引发族群暴力仇杀事件。
(二)血缘文化政治功能的局限
“宗法政治”以“血缘文化”为纽带,以其传统的世袭制政权机制而论,其必然存在的问题主要在于:它无法克服“统治能力的制度性下降”——“君主能力不仅会在终身专制的过程中出现波动,也会在家族继承的过程中出现波动,而世袭终身制则决定了散落在外的治国能力,无法通过政道化来防止这种波动。”更为具体地说,“宗法政治”的“世袭制”因素,使得执政者的素质永远取决于某一家族甚至某个执政者的生殖能力及其遗传基因的优劣;“宗法政治”的“家族制”因素,又无法避免帝国创立者的后代血亲逐渐疏远,最终无法维系宗族政治凝聚力的政治格局。血缘文化的这种局限性,也体现为中国等传统“宗法国家”、“族群国家”在构建现代“民族国家”过程中,必然遭遇“政治认同”等困境。
罗森菲尔德认为:“德国模式促成了一种以民族为中心的宪法认同。民族决定了宪法的对象与目的,而宪法是为了促进民族意志和集体命运而存在。”德国拥有悠久的历史、统一的语言文字,自近代时期已经形成了强烈的民族情感和国家认同意识等等,这些既是促成德国统一的重要因素,也是20世纪末期德国统一之后原两德地区的人民均能认同宪法权威的社会基础。相形之下,中国与德国均属“二战”之后由于诸种内外因素而形成的“分裂国家”。中国大陆地区和台湾地区的人民同属中华民族,实际上,两岸居民均属于“汉族”或“华夏族”等主要族群。但是,自20世纪末期台湾被清政府割让给日本,直至1945年抗战胜利之后方回归中国;1949年之后,台湾又重新孤悬于中国大陆之外——“五十年来,在社会变迁等多种因素的作用下,台湾逐渐孕育出与祖国大陆格格不入的政治文化。民众简单朴素的中国认同出现混乱并形成多元化走向。”在此种“国家认同”的“多元化”,主要以台湾地区高山族等原住民少数族裔、明清移民等汉族族裔与1949年以后迁台的国民党集团之间“政治认同”、“民族认同”的断裂为标志,导致了其“民族认同”观的多层危机。中国台湾地区的居民虽然是以汉族移民为主体,但是他们却因移民先后等因素,而形成了持续的族群矛盾;更因西方自由主义政治理念在台湾地区的传入,以及台湾地区部分居民“岛民心态”、“弃民心态”不断“发酵”,两岸之间在政治文化的沟通与共享上,于特定阶段可能会陷入分歧扩大的困境。此种政治格局也说明:传统血缘政治文化或者泛血缘政治文化如果仅仅以“家族身份”或者“族群身份”作为政治认同基准,必然具有严重的社会局限性与政治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