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读一首诗 / 臧棣读《机关枪新娘》：隐秘的新生也可以如此耀眼｜《当代·诗歌》2024年1期

当代 · 公众号 · · 2024-02-28 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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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歌》2024年1期

卷首·读一首诗

机关枪新娘

唐丹鸿

那是纯洁的燃烧的星期几？

穿高筒丝袜的交叉的美腿一挺

我吹哨：机关枪新娘，机关枪

你转动了我全身的方向盘

你命令我驶向了疯人院

那是东边的火药瞄准西边的头发

那是愤怒的朝霞插入扳机的食指

那是大丽花突然抬起微风捂住乳房

那是你，把钢琴剧痛的脂肪往下按

你的裸体在锉子六月下泛蓝

你的叹息给铜管乐划了一把叉

但愿我的鼻子形同手掌

机关枪新娘，机关枪

远远地，我抱着你的肩，捧着上面的香水

我是反光纠缠着钥匙私语

我是正光抽打的无知的阉人

我是闪身让你加速的高速公路

我是棉花、水银和……呜咽

（唐丹鸿，女，1965年生于成都，毕业于四川大学。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90年代中国女性诗歌的代表之一，曾获首届“刘丽安诗歌奖”。1998年起开始拍摄纪录片。）

隐秘的新生也可以如此耀眼

文｜臧棣

唐丹鸿曾是上个世纪90年代诗坛最引人瞩目的女诗人之一。那个时期，她在诗歌民刊上发表的每一首，都受到诗歌同行的关注。惊讶之余，无不为她在诗歌创作上展露的才华所折服；当然，其中很可能也包含着某种文学焦虑，譬如，她精湛的技艺在风格方面显示出的艺术深度给同时代的诗歌竞技带来的压力。必须坦率地承认，从最初偶尔读到她的几首短诗之后，我就是唐丹鸿诗歌的最忠实的读者；这种阅读的热情，时至今日，也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更没有因为她最近二十年几乎不再发表诗歌而有所减弱。

唐丹鸿的诗，从想象力的渊源上看，和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诗坛勃兴的对女性经验的自觉书写有关。在她之前，翟永明的《静安庄》，伊蕾的《独身女人的卧室》，唐亚平的《黑色沙漠》，已经在当代诗歌的感性中深深植入了基于女性视角的生命体验；同一时期，西方现代诗歌中的自白派诗歌的译介，也使得当代女性诗人对女性经验的书写具有了更广泛的文化思想背景。如果从诗歌创作源流的角度看，在这股诗潮的演进中，唐丹鸿似乎是后来者；在她之前，在她身边，范例犹在，留给她展示自己的诗歌个性的余地已经非常有限。但正是在看似已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她的诗歌才华犹如杀出了一条血路一般，尽情尽兴地展露了当代诗歌的感性极限。

《机关枪新娘》写于90年代中期，从它发表的那一刻起，它就是唐丹鸿最出色的诗作之一；不仅如此，它也可以列入上世纪90年代当代诗人写出的最成熟的最优异的作品。从诗歌风格上看，这是一首带有强烈的自白派色彩的戏剧独白诗；诗人以独特的内心感受为言辞的源点，将诗人的生命经验进行了角色化的处置；通过人物角色的语言表演，诗人为新诗的文学谱系塑造了一位大胆新异的形象——“机关枪新娘”。这一形象的创造，无论是对当代诗而言，还是对当代文学而言，都可以说是一种相当了不起的贡献。这一形象，“机关枪新娘”，以一种决然的生命自省和一种彻底的反叛精神，颠覆了百年新诗对女性经验的惯常述说。

在以往的诗歌文化中，涉及诗歌的情感表达，“新娘”这一形象多半会被塑造成一种典雅的性格影像：要么美丽娴静，要么温柔贤淑。围绕着这一形象设置的语言氛围，也多半是舒缓静谧的。像“机关枪”这样本来就带有生硬的金属质地的形象，是很难和“新娘”这样的词汇形成一种自洽的隐喻关联的，因为形象的反差太大了，若非具有非凡的诗歌才能，并对相关的文学意图有着超乎常人的深刻的生命领悟的话，是无法驾驭这首诗的内涵的。在本诗中，“机关枪”和“新娘”的隐喻黏合度，不仅显示了诗人对如何塑造新的感性意象的敏感，更展示了她过人的充满想象的洞察力。换句话说，“机关枪新娘”这一形象通过激进的并置性，建构了一种复合的象征指涉，它是对传统的诗性表达中的女性形象的一种彻底的颠覆，正是这种形象的剧烈的反转，预设了这首诗令人炫目的叛逆性。通过将内心意识投向语言的激流，“机关枪新娘”呈现的，不仅是一种新的女性形象，而且是一种新的女性觉醒；它内设的叛逆性，是对人类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有关女性形象的误解的最激烈的抗辩。“机关枪新娘”甚至预言了一种新的女性形象的诞生，她摆脱了现存风俗秩序的羁绊，自己主宰自己的生命意向，从自身身体的解放走向精神的觉醒。

这首诗的开篇，设置了一个回顾的视角：“那是纯洁的燃烧的星期几？”这一视角的设定，明确了诗的视角是从内向外投射的。这意味着诗的想象力是以内心体验为基准的。“纯洁的燃烧”，无关对外部世界的观照。它仅限于呈现内在的生命情绪。“星期几？”则表明在本诗中凡是涉及外部的事情，都带有一种虚幻的色彩。真实的东西只存在于内心的感受之中。“穿高筒丝袜的交叉的美腿一挺”，“我吹哨”，这预示着在新的生命意识的启迪下，作为新女性，“机关枪新娘”对社会习俗制订的女性内涵的大胆的反叛：既有蓄谋已久的公开的挑衅，也有对自身生命力量的自信。如果没有生命的自信，这些动作就会流于花哨的装腔作势。紧接下来的诗句中的“驾驶”意象，方向盘的转动，驶向疯人院，都和某种文学的意味相关。在我看来，它是对性和文学的隐喻关联最巧妙的运用。整个第一节中，最不可忽略的，就是如何理解“我”和“你”的关系。我倾向于把它理解为自我和自我的关系。也就是说，“我”和“你”都不过是诗人对自身的一种角色指派。它们都是诗人自己的生命镜像。整首诗中，由“我”和“你”引出的诗歌情境是建立在自我对话之上的。虽然是自我对话，但又具有一种开放性。有共鸣的读者，很可能已在不知不觉中参与了诗中的角色意识的形成。

第二节中的诗句，基本上以密集的隐喻为主，节奏感强烈，带有超现实主义的色彩。“那是……”这一句式的排比使用，强化了对新的生命感觉的毫不含混的指认，情绪激烈，态度决然。“东边的火药瞄准西边的头发”，“愤怒的朝霞插入扳机的食指”，这些新奇的句法，看似喻指晦涩，其实仍指向女性生命的身体体验。如果把话挑明的话，它们当然和性爱隐喻有关。但如果把它们仅仅理解成是性爱经验的表达，又是一种误读。这些身体意象，宣示了一种新的生命形象，一种新的生命感性；究其实质，它指涉的乃是绚烂多姿的女性生命经验的独有特质。对这些特质的捕捉，又和这首诗包含的女性生命的自我觉醒的主题密切联系在一起。

第三节和第四节的内容，从诗歌形象上看，依然围绕着对新诞生的女性主体的精神内涵的描绘。“裸体在锉子六月下泛蓝”，“叹息给铜管乐划了一把叉”，这些鲜明的视觉呈现，既涉及新生的身体变形记，又影射了新的身体感性和人的生存世界的更广泛的联系。通过形体的变异，新的生命感性得以建立，新的生命境界也因此获得了内在的生命感性的支撑。这种支撑甚至有其真实的细节：“我抱着你的肩，捧着上面的香水”。“我是……”这个句式形成的排比，再次重申了新的生命主体的精神延展，它重点宣告的，是一种不断变异着的自我生成的过程。由于新的生命觉醒的开启，生命的主权已让渡给新的自我意识：“我”，不仅仅是“我是谁”，而且同时是我触及的任何事物。“我”可以是“钥匙”“高速公路”（这些意象依然包含着对文学的情色修辞的反光），也可以是“棉花、水银和……呜咽”。主客体的界限已被彻底破除，新生的可能近乎一种无限。

2023年11月20日

发表于《当代·诗歌》2024年第1期

作者简介：臧棣，1964年4月生于北京。1997年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代表性诗集有《燕园纪事》《宇宙是扁的》《慧根丛书》《骑手和豆浆》《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情感教育入门》《沸腾协会》《尖锐的信任丛书》《诗歌植物学》《非常动物》《世界太古老眼泪太年轻》《精灵学简史》等。曾获《南方文坛》杂志“2005年度批评家奖”、《星星》2015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诗歌奖（2018）、《钟山》文学奖（2019）、鲁迅文学奖诗歌奖（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