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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伟 再睡十年, 我还是老大丨一种关注

南方人物周刊  · 公众号  · 人物  · 2017-05-22 08:44

正文

薛伟——小提琴演奏家,1963年生于河南开封。8岁学琴,23岁赢得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大赛银奖、卡尔·弗莱什国际小提琴大赛金奖、英国青年独奏家年奖,26岁受聘于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并成为该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授。1995年参加庆祝联合国成立50周年的演出,受到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接见。曾录制唱片《爱的致意》、《乡梦》等。



“做音乐的有几个到我这把年龄还能这么热情?”



推开小提琴演奏家薛伟家门,一排齐整的长脚杯不甘寂寞地立在长桌上。一场人数众多的聚会刚刚结束。在尚未散尽的烟味中,尚未清醒的薛伟热情招呼我喝咖啡,他需要提提神。


接受烟、酒、咖啡、音乐的生理刺激,他过着透支精力也在所不惜的生活。也许受喜爱的哲学家叔本华影响,薛伟说人生不是什么幸运的旅程,而是失败的交易,“真的需要活那么长么?让悲惨的生活尽量开心一点,仅此而已,不等于说你能改变生活痛苦的本质。我们永远在寻求新目标的过程中,一旦到达,马上就会陷入无聊,一个新的欲望又升起来了。你再去追寻这个目标,经过所有困难、痛苦,也许达到,也许达不到,但一生都在追这个东西,征服它,或是被征服。”他咀嚼自己忧郁的心情。


偌大的房间几乎空置,一架钢琴占据一角,薛伟称它为小提琴的“捧哏”。作为演奏家,他已沉寂七年。加入中日友好21世纪委员会,为“三高”乐团授课,为金日成、金正日、赖斯、梅德韦杰夫表演,他称为“怀抱壮志的一次远游”,追寻的目标是用更直接的方式在音乐领域施加影响。在2005年外交部开设的“青年外交官系列文化讲座”中,薛伟是第四讲“从音符到音乐”的嘉宾,前三讲嘉宾分别是王蒙、刘心武和何振梁。在与诸多官员的交往中,薛伟理解了“指向性”一词,“即便说热烈欢迎,也未必是欢迎。”他模仿一种故意拉长的冷漠语调。


“指向性”被他用于音乐。他在考试时要求学生用两种表情拉音阶,比如浪漫的,或者悲哀的。聪明的学生发现用一点点滑音能使音与音之间的黏连度增加,如果声音再暗淡一点,指向性就偏向伤心悲哀、欲罢不能或者难舍难分。从政治话语中汲取营养是他“认识力与意欲高度分离”的一个实践,他批判教育,但把认识世界视作乐趣。


直到前段时间要买新琴,薛伟才发现这七年“远游”没怎么练琴也没怎么挣钱,囊中羞涩。“有时候非功利的行为是理想中非常好的事,但实际上未必能为你通向理想生活铺平道路。当年太无所求的时候,身边的很多人实际上也就散光了,对经营各种关系的热情也锐减,在形式上你越来越漫不经心,其实你就变得没心没肺。”


半个月前,薛伟在亲友的帮助下拿到耶稣·瓜奈利小提琴。伦敦古小提琴鉴定师Charles Bears在欧洲三天内找到四把瓜奈利,这是其中之一。这把琴在一德国人手里收藏42年,未经专业音乐家演奏过,振动上有些瑕疵。但它有穿透力,也有力量,既能让人听到微声细语,又能承受住侵略性的、暴躁的东西。


试过琴后一问价格,薛伟被吓住,需要准备超出预算的现金并在三个月内全部结清。卖方让他放三万英镑作为定金,如果不能准时拿琴,定金就当弥补损失。薛伟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他放了50万英镑,说如果没来拿琴,钱都不要了。他预感这把琴就是多年等待后的“临门一脚”。


以前拉琴的痛苦总大于快乐。小时候学琴是出于家庭的强迫。为避免儿子“上山下乡”,父亲把他送到河南省京剧院学习小提琴。有一次他跑去看一场《红色娘子军》而耽误练琴,被父亲暴打了一顿。还有一回,因练琴感到痛苦,薛伟用头撞墙,父亲在一边跟着哭。


22岁签约国际经纪公司,一个月七套节目,最长的两小时,短则30分钟,薛伟需要背下全部作品并以最好的状态演奏。几年里,他大部分记忆都是关于如何支撑的。因为骄傲,再加上被寄予厚望,他不想败下阵来。刚去欧洲做职业演奏时,薛伟演出不了几次就很疲惫,感觉到被掏空。每一次的重复都把他的演奏“谋杀一点点”,很快,他就“枯竭了”。


演奏者可以剽窃其他表现手法而不至于被逮个正着,薛伟说,从学生时代起,他就能老练地把别人对音乐的直感剥离出来,拼凑在一起,经过自己的手一演奏,听起来或多或少就像是自己的东西。


“每个人的机能不一样,手指粗细不一样,乐器也不一样,因此拉出来的声音不可能一样,即便我copy别人也不可能很像。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学习过程,这是我们现在很多学生在做的事情,包括所谓的演奏家多数也都在做这个。但你很快就会走到瓶颈,因为那个东西不属于你。”


他称自己走出瓶颈的方式是借助西方哲学以构建思想体系,最终抛弃理性认知回到混沌状态,将生活中的难以名状透过演奏宣泄出去。遇上一把好琴后,他被“点燃热情”,想重回音乐。



早年演奏有被掏空的感觉太正常了


人物周刊:沉寂了七年后重回音乐,你会感觉到冒险么?毕竟国内古典音乐行业新人辈出。


薛伟:我怎么可能有冒险的时候,我对自己还能不了解么?我从不会觉得这是个问题。再睡十年,我还是老大。不是膨胀,我对自己的能力有清晰的认识。


人物周刊:但你这七年里很少练琴。


薛伟:手指快不快是一回事,有没有思想高度那是另外一回事。真正好的演奏其实不需要你手指那么快,它跟探索真理息息相关。对于我这样技术能力的人来讲,一个月恢复完全可以了。Nothing can stop me.我现在的状态比任何时候都好,越来越严谨。当然这一把神器也是如虎添翼。就是练琴少了一点,但是我这几天练起来一天一个样。我知道我恢复得快,我以前技术就非常好,现在也不会有问题。只需要练上一小段时间,完全能以前所未有的高度出现。


小提琴家薛伟与指挥家彭家鹏


人物周刊:这两年接触西方哲学对你的演奏有何影响?


薛伟:以前我解读音乐作品很多时候是在情感层面,也许有一些稍微复杂的东西,到不了哲学层面。但一些不朽的作品的确具备哲学的思想高度。比如说勃拉姆斯有一首《D小调小提琴第三奏鸣曲》,小提琴家都会拉,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说这作品。你知道音乐作品有的叫标题音乐,比如《梁祝》,有具体情节,这有鸟叫,那有蛤蟆叫,你知道大概每一节表现的是什么,好比看图识画,非常易读懂。还有一种叫标题性音乐,比如《英雄交响曲》,英雄的心境、心路历程你或多或少能从作品当中找到一些指向性的东西,加以联想然后再去表现。最后就是无标题音乐,比如《D小调小提琴第三奏鸣曲》,完全靠你自己解读。一开始你听,好像慌慌张张不知道在做什么,整个作品基本上是在一种个基调中快走到结束。钢琴和小提琴相互重合又相互分离,就好像它在追我,没有追到。这个渐强的部分从美感上来讲并不美,有那么一个大肚子音很奇怪。它要讲什么呢?我一直没搞明白。到最后,这个作品不那么仓促了。钢琴声是巨大、宏伟的,bang bang,不能准确定义这是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它有一力量感。你可以说它是心跳,是教堂的钟声,意味着宿命。或者说,这是一种不可阻碍的规律?小提琴声像是慢慢下沉的巨轮,或者说,像是一个人死亡过程的浓缩——很短时间到一个高潮,然后一点点下来,一直一直重复,在长音上面慢慢平静。最后钢琴没有了脚步声,没有了力量,这时出现了一个明亮的调性,悄悄在死的时候孕育了一个生。原来死的后面是生。这不是哲学是什么?


刚才我说的甚至可以和咱们传统哲学理念——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联系起来。祸福相倚在贝多芬的作品里面也非常多,在演奏非常美好的东西时,经常不祥的东西就熙攘而来。你觉得好像不幸将要降临,却又进入一个满园春色的状态中。实际上他不停地用不同的手段告诉你,祸福相倚。同时他也告诉你,爱情可以降临在一个恶人头上,不幸也会落在一个正直人的生命中。这种作品往往没有面上的那种美,它是严谨的思想所呈现的一种美。那么当你有完整的思想体系,演奏时就知道拿捏分寸了。


所以说早年演奏有被掏空的感觉这太正常了。你要知道我们第一次演奏这样的作品时,不会被掏空的,会很好。其实这个“很好”和自己的无知有关。随着演奏的重复,当然你就开始需要反求于自身了,你才知道自己是这么匮乏,是这么捉襟见肘,不堪一击。每一个演奏家都会面临这个问题,多数人是掩盖起来的,还有很多虚伪的演奏家,身体表情比他手上表情多得多,事实上没东西。



再节省一点力


人物周刊:早年想要演奏好,又没有足够的东西给观众,你说只能给一种原始的热情。当时这种原始的热情与现在的热情有何不同?


薛伟:现在或许理性的东西会相对多,但是感性的东西并没有少。理性不停提升,时不时倒空已有认知,你再回到某种混沌的状态中演奏。原始热情当然有,而且是不能丢失的。还在当学生时,我的热情跟周边的人比起来似乎非常强,我很担心,便问老师,“随着年龄增加,热情会不会慢慢减弱?”他没有很好地回答我,简单说这个东西不会消失。其实是会消失的。什么情况下会消失?当你没有新的选择点的时候,当你没有创新能力的时候,热情之火会慢慢变淡。你放眼望去,做音乐的有几个到我这把年龄还能这么热情?基本上都没有热情了,早就死了。


人物周刊:你有设想过靠这琴热情能延续多久?


薛伟:多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对音乐的热情前所未有地被点燃,从来没有一件事情让我这么的振奋、喜悦。也许音乐就是逃避现实世界最好的一个小港湾。


人物周刊:还需要逃避什么?既然你自认对世事想得如此透彻了。


薛伟:有一些价值观还是格格不入的。我不是说我为了逃避而做音乐,那只是一个plus——额外的好处。以前未必有那么大精力强迫自己做音乐,现在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得赶快把琴拿起来做一点什么。实际上我们在学琴时常被教育者大声告诉说拉琴应该这么放松,那么放松。他说的都没错,但前提是你要拥有一把这样的琴才能够做到。现在拉这琴时我不停提醒自己:再节省一点力,付出再少一点。以前付出太多了,你必须像一个干苦力活的工人一样去挖掘声音。好琴不用挖掘,轻轻一滑全出来。我现在有时候拉巴赫,两根手指就够了,因为你根本听不出来我没有用力,声音非常圆润好听。换了别的乐器,我可能得卷着袖子上。


付出这么少的情况下,我有这么多精力做什么?意欲与认识力我就可以高度分离,我脱离意欲的控制,完全投入到表象世界的认知过程中去。我基本不用照顾技术层面的问题,或者说物理层面的问题,不会被约束。所以自然,我们两个同样的水平,我有这样一个神器之后,我一定比你好。


人物周刊:这不是作弊么?


薛伟:我是有代价的,今天早饭没钱吃。


特约撰稿/华明

编辑/周建平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