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杨时旸
岁末档几部国产影片的评价并不尽如人意,这并没有引发从业者对于自身制作水平的反思,却意外开始了一场对于豆瓣电影评分系统以及影评人的讨伐。
来自《中国电影报》的报道中引述了众多不具名的信息源,得出的结论是,豆瓣电影评价体系的分数是人为操控的结果——它直接导致了不负责任的影评人以自己的偏见,严重影响了中国电影的发展。因为故意给出的差评损害了中国电影人的玻璃心,并且足以导致大批观众不去观看电影,而让票房蒙受损失。
▲《长城》剧照
万万没想到,一向被人嘲讽为小清新,被人斥责躲在书籍、电影和音乐背后不谙世事的豆瓣用户,这一次即将背负摧毁中国电影市场经济的恶名。
神逻辑到处都有,但过于旁逸斜出就值得分析了。
按照这种逻辑推演,我们或许应该说,中国足球最大的敌人是中国球迷,因为他们经常嘲讽中国足球,全然不顾足球队员每天累死累活的训练,以自己的偏见影响了更多的观众不观看中国足球队的比赛;中国实体经济的低迷应该怨中国消费者,是他们有意无意制造出噪音声称连马桶盖都要去日本购买,严重影响了中国马桶盖生产厂家的热情,等等。
原本,豆瓣用户也好,影评人的功能也罢,都是一个小众话题,但这次突然而至的讨伐,意外地把一个圈子内的话题带到了大众的关注中。我们正好可以聊聊影评到底是什么,影评人代表着谁的趣味,以及影评和电影工业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
很多人都误会了影评这个概念,认为这些文章应该是从属于电影工业的一部分,其实,评论从来都应该是写作系统的一部分,而不是电影系统的一部分,只不过它写作和评价的对象是电影而已。
影评的一切只到观点为止,它不需要也没有义务对电影工业负责,至于一篇评论到底会让一部电影的票房大卖还是赔本,这不是评论者该考虑的问题,写作者所做的是表达自己的观点——自我的、真诚的、独立的观点。之后的一切都与己无关。评论基于作品,但不依附于这部作品,很多人无法理解这一点。他们总是觉得评论是寄生的,作品本身才是宿主。所以,最常见的态度是对评论者说“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B”。写作本身就是“行动”,是一种up,不属于人们嘲讽中的BB。就像那条著名的段子,“我评论我们家冰箱不制冷,难道我还得先会制冷吗?”从某种意义上说,评论是一种创作,创作是一种评论。作品的形态不同而已。
好了,然后,我们说说影评人是什么?在中国当下,影评人分为两种:影评人,以及接受甲方授意和钱财,以影评文章作为媒介为甲方服务的枪手。
我每周都会拒绝掉三、四个软文的约稿,我对他们说,我不写软文,但对方通常会陷入迷惑。很多电影制片方和他们雇佣的公关公司如今已经变得不明白什么叫做软文了。在他们心里,任何一篇评论都有一个甲方,换句话说,任何一个观点都是被有目的、有背景的相关方面买下的。
我们抛开软文枪手,单独说说影评人“原教旨”的概念。影评人首先是影迷,普通影迷,这是最基础性的身份认知。这群人只是因为喜欢电影,又有能力总结出观点和观念,从而被外界附加了一层身份标签。标签便于人们粗暴又快捷地理解一个人的社会身份定位,所以“影评人”这个易于理解的名词才流传了下来,——他们通常由媒体人、文化学者、电影研究者等等人群组成,换句话说,影评人其实是一个构成复杂的文化身份,而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职业、经济身份。
那么影评人又代言着谁的趣味?所有真正的影评人,都只能代表自己。“品味”是这世界上最私密的东西。审美趣味很难真正意义上达到完全地共情。它涉及了众多微妙的情绪、情感、经验,在某个瞬间被偶然激发,最终塑成对于一部作品的看法,然后被文字所表达。让如此私密又带有偶然性的东西代表一种普遍性,没有道理。所以,影评就是私人化的,它或许会被大众读取,共鸣或者反感,但那是它激起的回响,不是初衷。
说到中国电影的评论系统,不可能不提及豆瓣,不夸张地讲,豆瓣最密集地聚集着中国的资深影迷和所谓的影评人群体。豆瓣在降生之初,它的电影评分基本上只囊括着文艺青年、资深影迷的态度和取向,但如今,它的用户早已超越了这个单纯的范畴,从而演化成了一种更普遍的趣味。但豆瓣的基因未曾被撼动和稀释,换句话说,这里专业影迷的密度之高决定了这个网站电影评价程度的专业与挑剔。相较于普通的购票网站上的随意评分,豆瓣的评分是苛刻的,但它是准确的。这几乎是目前中国网站之中对于书籍、电影、音乐类评分系统最公正的一个。任何一个资深使用者都会发现,豆瓣是抵御水军最成功的网站之一。它无比坚定地捍卫着自己要成为某种文艺评价中的公器的地位。有媒体曾深入水军群体揭秘采访,水军的圈中人声称,他们不愿意接受那种在豆瓣刷单的工作,因为几乎刷不动。而豆瓣的创始人阿北也曾公开表达过,他们对于评价公正的坚持和愿意接受所有人检视的评分系统。所以,这一次针对豆瓣人为干预评分的指责已经近乎指控。
其实,每个电影消费者都是评论者,在这个基础上都是平等的,只不过有人用语言文字表达观点,有人用脚投票表达观点而已。
2016年的中国电影,已经产生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变化——烂片无法再肆无忌惮地骗钱了。在此之前,IP已经变成了避风港,随便找一个耳熟能详的书名,配几个小鲜肉明星,编造一个毫无逻辑的故事,就能投入院线等待高额回报。无论影评人和豆瓣评分对它们如何冷嘲热讽,都不会影响更广泛的普通观众进行消费。在这样的背景下,影评人群体是被电影片方不屑和忽视的,因为片方最主要的是经济诉求而非品质诉求。
但是,人们的热情被迅速耗尽了。2016年,众多按照之前的惯性堆砌出的影片都没能取得期盼中的高票房,片方发现靠欺骗和忽悠就能获得成功的短暂而甜蜜的时代过早地结束了。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正在证明,专业范围内的口碑会很快地在更广泛的大众那里激发起回响,进而被部分观众作为购票选择的参考。
最初,有些从业者还可以把票房的下滑归因于票补的取消,但很快,这个说辞就无法继续持续下去,人们不得不承认,观众已经变了。最初,人们明明知道是烂片,也愿意去看看,无非是为了增添某种谈资,电影是社交的一部分,是周末逛街计划的点缀,人们去对着一部烂片肆意抒发一点恶趣味的吐槽也是一种乐趣,但渐渐地,人们开始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把时间和情感消耗在那些重复的、没有创意的烂梗上。其实,无论宏观层面还是具体某一个领域都差不多,经济向好,一些刺耳的声音和问题都不被在意,而一旦经济下滑,众多问题就开始暴露或者被开始重视。这个背景下,捞钱困难的片方开始迁怒于影评人就不难理解了。
在片方看来,他们辛苦制作了一部电影,任何人都应该体谅这种辛苦,所有批评都是别有用心。那种“犯错的人不受罚,指出一个人犯错的人却受罚”的状态,已经成为了我们的某种文化惯性。有些人熟稔地把那些不留情面的评论和影评人归纳进一种敌对语境中,声称这群人对国产电影刻意低分,而对海外电影则故作宽容,全然不顾豆瓣上的《忍者神龟》和《变形金刚》也不过6分出头,《老炮儿》和《心迷宫》都超过8分的事实。影评人和打分网站不可能、也没有能力搞垮中国电影,真正能搞垮中国电影的只会是那些烂片制作者。他们无限的透支人们的信任与期盼。而现在,他们把敢于指出问题的人归纳为敌人,把收受自己钱物的枪手当做伙伴。
▲《老炮儿》剧照
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精英在评论,大众在消费。这两个群体泾渭分明地分割开来。但现在,一批与互联网伴生长大的观众成长起来,普遍的审美水准开始蜕变,表面上看,人们都变得苛责,但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它会倒逼着电影生产者必须重视故事和制作,而不是拼凑明星和消耗IP。此刻的苛责是宝贵的。
电影,无非两种取向,一种想取得商业成功,这是服务型的影片,我们通常称为商业片;另一种想完成个体化的精神追求,这是表达型的影片,我们通常称之为艺术片。出品方想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要清醒地面对,因为即便普遍的审美都在增长,普通观众和知识分子品味之间永远会存在鸿沟。我们不是要填平鸿沟,而是让认真制作的、有诚意的电影,获得正向的回馈——票房的或者口碑的,而不是劣币驱逐良币。
争议,有价值的争议,永远是一个行业欣欣向荣的标志,《长城》也好,《摆渡人》也罢,人们的争议是因为在乎和重视,骂你的人都是爱你的,真正厌恶的人都不说话,这一点并不是谁都能明白。当有一天,所有自发评论者都对中国电影避而不谈的时候,没有一句苛刻评论的时候,那不代表中国电影的崛起,而是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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