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17年2月10日
这是馒头说第
106
篇文章
在中国,乒乓球被称为“国球”
这个项目,早已超越了普通体育项目的意义
同样具有不同意义的,还有打乒乓球的运动员
尤其是在那个极需树立民族自尊心的年代
所以,今天要说的这位乒乓球运动员
也不再仅仅只是一名运动员了
不知道这是他的喜,还是他的悲
【今日主打】
2013年2月10日
庄则栋逝世
1
2013年2月10日,新华社发了这样一条信息:
“国家体育总局乒羽中心办公室副主任刘威10日晚向记者确认,罹患癌症多年的乒乓球名宿庄则栋于当日下午17时06分在北京佑安医院去世,享年73岁。”
庄则栋这个名字,似乎离开人们视线很久了,久到一些90后甚至85后,都未必会知道这个人。
但在上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庄则栋”这个名字,在中国可谓是家喻户晓,如雷贯耳。
事实上,庄则栋作为一名乒乓球运动员经历的人生大起大伏,某种程度上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2
首先,庄则栋的家世就很传奇。
话说在上世纪的1900年代初期,上海有一个著名的犹太大亨,名叫哈同。哈同曾被称为”远东首富“,他把上海的南京路开创为最繁华的商业街,并拥有这条路地产的44%。
在哈同当时创办的上海
仓颉中学有一位老师,名叫
庄惕深。有一天,
庄惕深在上班途中捡到了一张马票,第二天,这张马票居然中了奖。据说一向迷信的哈同知道这件事后,认为此人乃有福之人,将来生的儿子肯定是个人才,于是就将养女
罗馥贞许配给了
庄惕深
(
馒头说
:其实庄家书香门第,哈同应该是了解了
庄惕深的为人,想来不会单凭一张马票中奖就许配这门婚事吧)
。
哈同为
庄惕深夫妇在北京购置了一套前清某王府的旧宅作为嫁妆,大大小小共计330间,人称 ”北京哈同花园“。
不幸的是,
庄惕深和
罗馥贞此后共生过两女一子,都夭折了。
庄惕深为续香火,瞒着妻子,在老家扬州又偷偷娶了一个名叫
雷仲如的女子。
1940年8月25日,雷仲如为庄惕深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庄则栋“。
右一为庄则栋,右二位庄惕深,前排为庄则栋母亲。
3
小时候身体不好的庄则栋,被父亲要求习武。在习武过程中,庄则栋养被灌输了一个理念: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这对他之后的乒乓球生涯产生了巨大影响。
1945年抗战胜利,5岁的庄则栋被父亲接回了北京。
1955年,庄则栋15岁了,就读于北京第22中学。当时学校里的同学都很崇拜能为国争光的运动员。庄则栋觉得自己个子不够高,当不了篮球运动员,身体不够壮,又当不了足球运动员,想来想去,他想做一个乒乓球运动员。
少年庄则栋
就这样,15岁的庄则栋踏上了业余乒乓球之路——进入了当时北京市少年宫。
负责教庄则栋的教练叫靳声华,也是一名业余乒乓球爱好者。但他对学员的基本功要求非常严格,并且有一个特色:强调直拍近台两面快攻。当时,他编了一个口诀,叫“左方斜射,右方斜射”,他的组里,每个学员都会背。这种打法,庄则栋一开始很不习惯,但
靳声华坚持要他这么练,慢慢也就融会贯通了。
没想到,“两面快攻”成了庄则栋今后成名的重要武器。
1956年2月,北京举行的第一次少年乒乓球比赛,庄则栋荣获冠军,从这以后他一连获得三次北京市少年乒乓赛冠军,当时只有十五岁。图为他回少年宫和小朋友们表演的情景。(图片选自《庄则栋自述》,庄则栋、佐佐木敦子著,新华出版社2014年5月版)
1957年,庄则栋入选北京市队,两年后入选国家青年队。1961年,庄则栋代表国家队参加了第26、27、28、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其中,第26、27、28届,庄则栋3次蝉联男子单打冠军,成为中国第一个在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荣获三连冠的人
(第28届获得男子双打冠军)
。
青年庄则栋
尽管那三届世锦赛的男单冠军,一直有李富荣“让球”的故事
(关于乒乓球的让球,请参看
《一场影响深远的“让球”》
)
,但李富荣后来自己也承认,当时“确实是庄则栋更厉害一些”
(
当然,李老后面也拖了一句:“但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
。
庄则栋当时厉害到什么程度?
除了国际赛场,在当时的国内赛场,庄则栋是全国乒乓球锦标赛男单三连冠,国家队内单打三连冠
(其中包括一百多场的连胜纪录,这也侧面证明他在当时国内确实是最强,因为国内基本不存在“让球”)
;在他当打之年
(1961-1971年)
,他获得的冠军头衔数,超过了其他所有队友所获冠军数的总和。
将庄则栋选入国家队的邱钟惠
(中国第一位乒乓球女子世界冠军)
回忆起当年的情形:庄则栋是“使劲快打,见球就打。打得很猛,主动进攻,一般都不防守不推挡。”总之,很多人看庄则栋打球,就是一个“爽”字。
由于庄则栋球技出众,形象也出彩,毫无悬念地成为了当时的“国民偶像”。从当时国内的情况来看,他的热度肯定超过之前的刘翔或姚明。
4
命运,并没有让庄则栋沿着运动员的轨迹一直走下去。
1971年,因为“文革”中断两届参赛的中国乒乓球代表团,参加了在日本名古屋举办的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
当时已经31岁的庄则栋,状态已经不如当年
(李富荣、张燮林等一批当打之年的顶尖运动员,都因那场浩劫错过了施展自己才华的最佳机遇)
,但依旧作为老将带队出征,并和队友一起获得了男子团体冠军。
那一届比赛的最精彩部分,当然不是那个男团冠军。
在比赛开始的第二天,一个名叫科恩的美国乒乓球运动员因为匆忙,错登上了中国队的班车——等他发现全车厢都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时,班车已经发动,再下车已不可能了。
当时中美尚未建交,虽然已处于“破冰”前夕
(尼克松已经上台)
,但场面还是非常尴尬:
科恩面朝车门,一句话也不敢说。而根据当时中国代表团的规定,碰到美国运动员“不握手,不打招呼,不送礼物”,所以满车中国教练员和运动员也不敢乱说乱动,保持沉默。
这时候,庄则栋站出来打破了僵局。
他带着翻译,和科恩开始了交谈,然后考虑再三,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礼物——一条一米多长的杭州织锦,送给科恩。
由于当时中国和美国之间敏感的关系,中国队的班车一抵达目的地,庄则栋和科恩微笑着站在一起的画面,立刻被敏锐的日本记者捕捉到了,随后出现在了第二天各大报刊的醒目位置,甚至是头版头条,成为了爆炸性新闻。
后来庄则栋回忆当时为什么要迎上去,一是他觉得中国是礼仪之邦,“不能把人家晾在那里”,二是他想起了不久前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美国老朋友斯诺说的话:“
我们要寄大希望于美国人民”。
赠送礼物时的场景
据林克、徐涛、吴旭君所著《历史的真实》披露,毛邀斯诺登上天安门城楼,是向美国高层传递往来信号。但美国高层并未捕获这一微妙细节。基辛格在《白宫岁月》中记述,“斯诺自己后来谈论这一事件时指出:‘凡是中国领导人公开做的事情都是有目的的。’事情过后我才终于理解到……”
这两个人回到各自队里,也是遭遇了不同的命运。
庄则栋的行为让整个代表团大为紧张,因为这是明显违反纪律的,所以当时甚至已经准备让他赶紧回国,听候处分。而科恩回团汇报后,经过层层报告,美国乒乓球队副领队哈里森提出了“希望带队访问中国”的请求。
4月6日,中国外交部拒绝了这一请求,周恩来总理圈阅,毛泽东晚上看到了这个文件,也表示同意不邀请美国乒乓球代表团。
4月6日晚上,文件送走后,毛泽东提前吃了安眠药,打算睡觉。11点多,毛泽东的保健护士长吴旭君为他读“大参考”
(供中央高层阅读的“参考资料”)
。毛泽东本来已经昏昏欲睡。但在听到外电报道庄则栋在班车上和科恩讲话、送礼物的时候,他突然说起话来。吴旭君听了一会儿才听出,大意是:“打电话……美国队……访华!”
当时毛泽东自己规定:吃安眠药后讲的话不算数。吴旭君想,主席刚刚还圈阅不邀请美国队访华的报告,现在怎么又变卦了?所以她不敢动。
看吴旭君没动静,毛泽东生气了:“小吴,你怎么还不去办?”吴旭君故意说自己没听清。毛泽东又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遍。听清楚了之后,吴旭君还是不放心,问毛泽东吃安眠药后说的话算不算数。毛泽东急了,一挥手,说:“算!赶快办,来不及了!”
就这样,一场大家都知道的“小球推动大球”的“乒乓外交”就此拉开帷幕。
后来,在周总理身边工作的熊向晖后来对庄则栋说:“小庄,你这件事办到毛主席的心坎上去了!”
周恩来接见庄则栋
5
毫无疑问,庄则栋在这场改变中国乃至世界格局的外交中,成为了一个“符号人物”。
这样一个“符号”,放到“文革”的历史背景中,必然会产生不同寻常的故事。
其实在文革开始的时候,庄则栋因为属于“保皇派”
(反对批斗国家体委副主任荣高棠)
而被批斗,在那段三个多月因为各种原因而被批斗日子里,一批庄则栋的教练和队友,都不堪受辱,选择了自杀,其中就有新中国第一个世界冠军容国团。
容国团在香港成长,被认定为“反革命特务”,最终悲愤地选择了上吊自杀。他的那句“人生能有机会博”,至今仍是体育界的名言。
但是,那场“乒乓外交”,一下子又改变了庄则栋的命运。
1971年的“乒乓外交”后,入驻在乒乓球队的军管会领导被撤离,周恩来调38军政委王猛出任国家体委主任。国家体委从总参回归国务院领导。
1972年,庄则栋任团长的中国乒乓球代表团访问美国,回国后,庄则栋成为了国家青年队的领队兼总教练,同时兼任国家体委党组副书记。庄则栋后来回忆:“副书记就是挂个名,还是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
但他自己可能还没意识到,作为一个运动员,他已经不知不觉地地跨入了政坛。
1973年,庄则栋被派到“中央读书班”学习。“学的第一个文件就是《毛泽东致江青的信》。” 庄则栋后来回忆,当时这封信对他影响很大,让他认为,听毛主席的亲密爱人总是没错的,“要跟对人”。
在试图拉拢王猛失败后,江青开始指挥庄则栋批斗王猛。在王猛被调离后,作为“奖励”,34岁的庄则栋成为了国家体委主任
(相当于现在的国家体育总局局长,正部级)
。
庄则栋在读毛选
就任体委主任后,江青、王洪文接见了庄则栋,告诉他:“你年轻,很多事情不懂,什么时候有问题找我们,都见。”
在“四人帮”的授意下,庄则栋提出了“不要专业,要为工农兵服务”的口号,开始大规模调整体委人事,大批地提拔“自己条线”上的人。根据庄则栋后来自己回忆,他当时选人的主要标准就是“可靠”,他也承认,大规模调整人事,得罪了很多人,“得罪的人不是一般的多”。但他也始终坚持一点:“我没打干部,更没整死人”。
庄则栋的儿子庄飙后来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表示,在那个年代,父亲肯定也参与了“整人”,只是肯定没有“血淋淋整人”。
6
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庄则栋的命运也急转直下。
首先,他被免去了国家体委主任的职位,然后被关到北京卫戍区审查,一审就是四年。审查结束后,庄则栋被安排到山西乒乓球队等候审查结果
(据说当时对处理庄则栋有两种意见,一是按“敌我矛盾”处理,判刑,另一个是“犯严重错误”,考虑到他曾为国争光,只是一时误入歧途,先进行冷处理,不判刑。持后一种意见的,恰恰是当年庄则栋竭力要打倒的王猛)
。
人生大起大伏,庄则栋首先失去的是爱情。
在1959年的维也纳世界青年联欢节上,庄则栋认识了一位年轻的钢琴演奏家,叫鲍蕙荞,两人情投意合,很快就坠入爱河。
1965年,庄则栋与鲍蕙荞结婚。但一年之后,“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鲍蕙荞的工程师父亲首先被打为右派,随后庄则栋又因为不肯批斗荣高棠,每天挨批,挨斗,挨揍,鲍蕙荞被流放到干校,那段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随着庄则栋的“翻身”,鲍蕙荞也被江青从干校调到北京,为样板戏伴奏。一开始,鲍蕙荞非常感激江青,但后来发现周围人其实都对江青有意见,于是开始告诫她的丈夫:“她是整人的人,你要和她保持距离。”但庄则栋不以为意。
更让鲍蕙荞伤心的是,随着做了国家干部,庄则栋似乎慢慢变了。鲍蕙荞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到:
我生第二个孩子斓斓的时刻,庄则栋已是体委主任。在分娩前,他匆匆地对我说:“我还要去会见外宾,我先走了。”一个下午,迟迟不见他来,后来,他终于出现在产房里。他背着手,不像在看自己的妻子,倒像一个大干部在巡视工作,身后还跟着一位最能标志首长身份的随从。
庄则栋与
鲍蕙荞在文革晚期的合影
文革结束后,庄则栋在被隔离审查期间,
鲍蕙荞也受到牵连,不准上台演出。那段时间,
鲍蕙荞
不仅撑起了那个家,还来回奔走,为丈夫上访。但是,夫妻俩的感情裂痕已无法弥补,1985年2月2日,双方协议离婚。
受到影响的,还有孩子。
1987年,庄则栋的儿子庄飙去考中央音乐学院,之后接到学院电话通知:“你没考上,把自己的档案取回去吧。”他拿着档案突然很想知道: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拆开一看,街道办写了一张条子:
“该生的父亲在文革中犯有严重政治错误,望你校在录取时予以认真考虑。”
7
人生低谷时,鼓励和支持庄则栋前行的,还是他的老本行:体育。
1984年,庄则栋得到了调回北京的机会,但他婉转地表示:鉴于以前在体育系统犯过的错误,以及人事关系上的不便,不希望回到体委工作,而愿意去北京少年宫担任青少年教练。
庄则栋没想到,他这个请求,很快得到了批准,北京市委还特地关照,给庄则栋安排离家近的少年宫,“让他心情愉快地工作”。
于是,30年后,那个当初在少年宫展露头角的世界冠军,又回到了起点。
在少年宫担任教练期间,庄则栋遭遇了妻离子散,每月的收入只有100元
(其中包含世界冠军津贴,一个冠军10元,他拿过3个)
,其中30元给老母,40元作为孩子抚养费,自己留30元生活费。
庄则栋后来一直在练书法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庄则栋开始真正体会到人间的真情冷暖。
有一次,食堂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胖老头叫住了庄则栋:“你就是庄则栋?食堂里有规矩,吃完饭不准带走饭盒,知道吗?”
当时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庄则栋唯唯诺诺,立刻留下了自己的饭盒。
第二天吃午饭,庄则栋去拿自己的饭盒,忽然发现饭盒变得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肉和鸡蛋。
那位老头递给庄则栋一支烟,和他说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你过去来这打比赛,那会儿你刚得了世界冠军,每次吃完饭,人家抹抹嘴都走了,只有你,帮我们收拾碗筷,你还到厨房里跟我握了握手,一点儿没有大冠军的架子。想起当年的你,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