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文化纵横
《文化纵横》杂志,倡导文化重建,共同思想未来,精心为您提供深度阅读。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曲线猎手  ·  2月14日:大V盘前策略合集【杭拆路披萨店、 ... ·  6 小时前  
唐史主任司马迁  ·  盘中富贵了一把,等看A股收盘后港股怎么走。 ... ·  16 小时前  
投研圣剑午盘  ·  调仓换股! ·  19 小时前  
投研圣剑午盘  ·  调仓换股! ·  19 小时前  
51好读  ›  专栏  ›  文化纵横

韩少功: 20余年前的“南山大论战”, 在今天找到一个答案|文化纵横

文化纵横  · 公众号  ·  · 2024-06-21 16:37

正文

↓ 进入公众号 点击右上角“...”设 置星标

防止内容走丢
《文化纵横》2024年6月新刊发行
点击上图或文末左下角 阅读原文 查阅
文化纵横微信: whzh_21bcr
投稿邮箱: [email protected]
《文化纵横》邮发代号: 80-942


南山会议前后

——在“生态文明与新质生产力”

学术研讨会的演讲


✪ 韩少功


对于很多国人来说,生态环境的议题直到1990年代还较为陌生。在山东举行的一次海峡两岸作家笔会上, 一位内地当红的小说家声称,你们千万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污染就没有发展,大西北老百姓们眼下愁的是没污染,急的是污染太少,盼的是工业污染最好快点来和多点来。 他这样说听上去并非戏言,当然让台湾同行大吃一惊:内地文人都是这样落伍和粗鲁吗?

后来,随着《增长的极限》等作品的影响逐步发酵,热心环保的人士多起来了,调性却耐人寻味。2010年,一位著名的央视记者,为欧美颇不公平的全球减排方案辩护,将受访科学家的质疑视为“政治解读”,是对人类“普世价值”的背离, 似乎中国以后花天价巨资向西方购买碳排放权也无可非议——谁叫你发展慢了一步呢?这种发声,被当时很多文化人誉为舆论清流,是“与国际社会接轨”的顺理成章。

不难看出,上述两种说法大不一样,却共同默认了发展vs环保的极限性死局。事情似乎是这样,你们这些后发展的国家,要么放弃发展,要么放弃环保;要么是利益上的输家,要么是道义上的输家;如果不是全盘皆输,至少得输掉一头。你们就认命吧。 据某些西方机构的报告,以国别计而不以人口计,算一时账而不算历史账,中国已是妥妥的碳排放量第一大国。如果依据这种计算来追责,那么中国就不得不成为全球首恶,理应在气候法庭的被告席上,被地球村广大民众批倒斗臭。

要命的是,这种指控并非全是虚构,国人也多有不满。黄河频现断流,长江洪灾异常,淮河和珠江变黑,食药产品的农药残留量惊人,三北的荒漠化加速扩张,华北的雾霾和沙尘暴大增,有害酸雨甚至让邻国一再恐慌,不少城市的青少年血液含铅量超标爆表,而洋垃圾还在源源不断涌入国门……这一切就发生在中国经济发力提速的前期,很多国人不过是刚刚实现温饱。据国家有关部门初步统计,因环境污染造成的损失一度占GDP的6.75%,已抵消掉经济增长的绝大部分。

我们该怎么办?这确是一道令人焦灼的难题,连马克思也帮不上多少忙。这也难怪,思想通常只是现实倒逼的产物。马克思面对早期资本主义,所经验的工业化规模还不算大,不足以严重恶化全球环境,那么像气候变暖这一类热点议程,未进入他的视野的思考纯属自然。他的同情者和反对者也同样如此。

1999年10月,由我供职的海南省作家协会及《天涯》杂志,在海南主办了一次以“生态与文学”为主题的大型研讨会,以期推动有关思想的破疑解惑。与会者有张炜、迟子建、格非、苏童、叶兆言、李锐、方方、乌热尔图、蒋韵、蒋子丹、孔见、李少君等作家,也有黄平、李陀、戴锦华、王晓明、陈思和、南帆、陈燕谷、王鸿生、耿占春、单正平等学者,还有来自法国、美国、韩国、澳大利亚、中国香港等地的一些同行,计五十人左右。会期是满满五天。但这远远不够,以至母会生子会,大会套小会,思想风暴夜以继日,七嘴八舌欲罢不能。美籍学者德里克 (Arif Dirlik) 的学术报告,由黄平义务传译,只能安排在入夜的海滩,由听众们光着膀子或裹着浴袍席地分享。一份《南山纪要——我们为什么要谈环境生态》,也出于一个临时起意,是深夜加班的产物,由国内学者们协商产生,以求体现与会者们最大的思想公约数,部分外国学者参与旁听。

这份万言纪要发表于2000年第1期《天涯》,后来在知识界产生了一定影响,包括十多种外文译本在境外传播。

其主要内容,也许可概括为“两点质疑,一点期待”。

质疑对象一:发展主义

纪要认为,生态恶化后面有深刻的社会、政治、文化原因,不仅仅是一个靠技术和资金就可求解的问题。 不少地方水资源严重缺乏,却有豪华宾馆等耗水巨魔不断冒出,那么笼统地说缺水,有什么意义?一些跨国资本集团的收购触须不断延展,致不少皮草产地过度放牧,草场退化,生物多样性亮起红灯,那么是谁在承受生态代价,谁在享受超额利润?显然,对自然资源的占有、利用、分配,从来都是在特定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下发生的,圣母式的道德呼吁远远不够。 作为一种知识体系,二战后的发展主义话语,由发达国家主导的国际机构推送,总是以“人类”“增长”“现代化”等抽象词汇,把人们正当的发展需求,混同于增长至上,混同于GDP主义,混同于资本的无序扩张,一再掩盖这种全球化下的丛林法则。 正如据联合国开发与计划署1999年的报告显示,全球富国与穷国的人均收入差距,已从1960年的30比1,扩大到1995年的74比1,生态恶化不过是这一趋势的部分景观。

纪要注意到,日本及亚洲“四小虎”等国家和地区,作为发展主义的少数模范生,其有效的科学技术、管理经验值得借鉴和汲收。 但对于大多数发展中国家来说,因不具备工业化先发优势,它们在全球市场的漩涡中,沦入“边缘化”“郊区化”的风险其实更大。被迫廉价出卖资源,被迫接受高物耗、高污染的“夕阳产业”,被迫忍受放血式的人才移民外流,如此等等,都可能让自己更穷,包括脆弱的环境生态再遭重击。 讽刺的是,GDP数据非但不能警示这种危险,而且水源脏了,人们会买矿泉水;空气污染了,人们就得买空气清新器、净化剂、防尘口罩、逃往度假地的飞机票等,这一切反而使GDP数据一再拉升——“美好生活”就是这样被再生产出来的。

质疑对象二:消费主义

文学当然是南山会议的另一关注重点。纪要认为,当代文艺作品中不少“成功人士”的形象,充当了一种新型洗脑术,所示范的美好生活,例如每家必有私车,一人多件貂皮大衣,每周打打高尔夫,总是出入高档会所,每年到度假圣地休闲……这种生活由广告、影视、新闻、娱乐圈、畅销书等联手编织,显然是现代文化传媒工业所建构的“中产阶级”理想,是跨国资本的大众美学。这种叙事人为放大了人的物质欲望,加剧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紧张关系,而且严重扭曲人性,忽视和取消了情感、尊严、安全、审美等精神需求。它在利益分配中助推的排他性,还势必对不“成功”、不那么“成功”的大多数,形成资源剥夺和欲望压抑,乃至失去吸氧、水质、阳光、粮食等方面的底线保障。

纪要尊重文学家们对人性的痴迷,但从不认为欲望是人性全部,更不认为世上有什么纯属自然而神圣的人性。 如果说,要吃饱是生物人的普遍本能;那么怎样才算吃好,则必是文化使然,总是表现出多样性;而在什么场所、用什么餐具、穿什么服装、听什么音乐、与什么人聚餐才算吃好,那更可能是消费主义文化规驯的产物,餐盘里有太多意识形态的调料。这是一个寻常例子。 在这个意义上,纪要并不赞同复古式地禁锢欲望、敌视消费、压抑自我,只是反对用贪婪绑架欲望,用挥霍定义消费,用冷漠自私膨胀自我,包括反对把一些所谓绿色写作,也变成文化消费的新戏码 :一个人坚持素食却享用豪车,一个人热爱企鹅却厌恶父母,一群酷仔用无人机和火箭弹阻止工业污染……这一类“政治正确”的绿色梦游,是否同样“爽”得可疑?同样隐伏着价值观的撕裂和混乱?

一点期待:新的价值量化方法

纪要深感思想创新的重要,特别期待GDP概念的更新升级。GDP是衡量经济增量的一种通行尺度,但它意味着一切生产都是为了卖,都必须有价格,不进入流通领域就价值归零,而且最好在美元汇率下予以换算。这充其量是一种小口径量化。巨大的生态成本和健康成本,总是被排除在相关核算之外。 在另一方面,很难货币化的家务劳动、志愿服务、亲友互助、自给自足的农业劳动等,也总是被扣除不计。 不可物态化的伦理、亲情、尊严、自由度、幸福感等,即文化人类学家们最为关切的价值,所谓一切“不可计算的价值”,更是GDP的巨大盲区。

如果坚持以人为本而不是以资为本,克服和超越发展主义知识体系,多维度还原人类生存真相,那么能不能找到一个比GDP更好的量化尺度?能不能找到更合理的“大口径”甚至“全口径”?否则,新的价值观该如何建立和描述?

南山会议已过去二十多年了。令人惊喜的是,筚路褴褛,久久为功,中国居然出人意料地从生态困境中悄然脱身,各项环境指标大为改善一路向好。 特别是在近十多年来,在国家战略、法规体系、产业政策的强力推动下,可持续发展深入人心,四面八方的生态文明建设汇为磅礴之势,而且绿色产业领跑世界 。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电动车、锂电池、光伏电能“新三样”,既是环保,也是发展,既是软实力,一举两得,义利兼胜,一举废掉了发展vs环保的既有二元逻辑,甚至与产业智能化一起,有望催生新一轮工业革命,让老牌资源大国和制造业强国双双贬值,全球经济结构和文明形态进入重组。 说实话,这一轮改变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洗牌,让人有点猝不及防。当年南山会议与会者们那种对“汽车消费热”的质疑和抵制,对油气资源枯竭之类的焦虑,岂不是杞人忧天?曾在环保圈享有圣经般地位的《增长的极限》,是否也需要后人重新评估?

当然,除了惊喜,也有遗憾。2006年,国家环保总局和国家统计局首次发布“绿色GDP”核算研究报告,据说有10个省尝试跟进“绿色核算”。胡鞍钢、牛文元、潘岳等专家,在此前后的研究和呼吁引人注目。南山会议所期待的那种新型核算工具,一种另类经济学的基石,一种新的价值量化方法,差不多已呼之欲出。可惜的是,也许这一创新的难度太大。要把难以货币化的、难以物态化的人类活动全要素,一网打尽且精确呈现,这种逆天工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能否成功也还是一个盲盒。也许,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有关知识探索的停滞、徘徊、受挫、发育不全在所难免。GDP概念既有的权威地位——虽弊端日显,却一时难以动摇,还会继续导控这个世界的各种新闻、财报、课堂、街谈巷议。我们不得不对此抱有耐心,还有奋力前行的韧性。



[ 延伸阅读 ]

南山纪要:

我们为什么要谈环境-生态?

本文原载《天涯》2000年第1期

1999年10月下旬,由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办、南方航空公司海南分公司协办的“生态与文学”国际研讨会在海南省召开,来自中国以及美、法、澳、韩等国的作家和学者张炜、李锐、苏童、叶兆言、格非、乌热尔图、方方、迟子建、蒋韵、黄灿然、蒋子丹等三十多人与会。25日晚,在三亚市南山生态文化苑,参加这次会议的部分学者在求同存异的原则下,就环境-生态问题又进行了进一步座谈。参加这次座谈的有黄平(《读书》杂志执行主编)、李陀(《当代大众文化批评丛书》主编)、陈燕谷(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戴锦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王晓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陈思和(复旦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帆(福建省社科院文学所所长、研究员)、王鸿生(河南省文学院研究员)、耿占春(海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等。韩少功作为会议东道主也出席了座谈。参加研讨会的部分其他人员及外国同行列席了座谈。现在呈现出来的,是根据参与座谈的人的发言和相近思路整理出的一个提纲,以期作为继续思考和广泛征求批评的基础。

环境-生态问题并非仅仅是个科学技术问题

很长时间以来,全球范围的环境-生态一直在恶化,水资源短缺,荒漠化扩展,温室气体与其他有害气体排放量急增,臭氧层被破坏,生物多样性减少,等等,都不仅危及到人类的物质生存,而且加剧了全球和地区范围的经济、社会、政治、文化和族群的冲突乃至危机。


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均物质资源相对缺乏(在全球排名160位以后)的发展中国家,随着与全球化的经济体系“接轨”的步伐的加快,资源与开发的矛盾、生态-环境与经济增长的矛盾迅速激烈化和外显化。近年来,黄河断流,长江泛洪,淮河变黑,西北等地的快速荒漠化,华东、华南等地的大气污染和水污染等等,危害着很多人最基本的生存条件,剥夺着他们的生存权利;许多城市的垃圾公害和食品污染也正在对人(特别是工薪阶层和贫困阶层)的生命健康和生活质量构成威胁。据国家有关部门统计:中国目前有30%的水资源遭到污染,33%的耕地受到水土流失的危害,每年因环境污染造成的损失上千亿元,占国民生产总值的6.75%,这意味着环境-生态代价几乎将抵销掉经济增长的绝大部分。从整体上说,淡水缺乏,水质与大气污染,土质退化,耕地减少,水土流失,酸雨增多的现象还没有得到有效控制和治理。


一种颇为流行的观点认为: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是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不可避免的阶段性现象,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科学技术水平的提高,这个问题就会逐步得到解决;也只有在经济增长起来以后,对环境和生态保护才能有更多的财力投入。


需要对此提出的质疑是:从过去几十年的情况来看,全世界并不缺乏对环境-生态进行必要的和基本的保护的科学技术,全世界的资金也足以用来解决诸如水质的大面积污染和大气的工业污染这样的问题,但环境-生态恶化还是在一步步加剧。这说明,环境-生态破坏后面隐藏着更深刻的社会一政治和文化方面的原因,环境-生态问题决不仅仅是一个科学技术问题。


现在,全世界很多地方的水资源都严重缺乏,但即使是在这些严重缺水的地区,仍然不时掀起大兴土木的热潮。高级宾馆高档写字楼层出不穷,而一个三星级宾馆的标准间的设计供水,居然是每天一吨。很明显,只是笼统地说缺水,不是毫无意义吗?不足世界人口5%的美国,每年需消耗全世界年开发能源的34%,人口不到20%的发达国家每年需消耗全球能源的80%,但与此同时,美国为了保护自己的产业利益,至今仍然拒绝在全球保护大气的国际协议上签字。那么,笼统地说大气污染需要治理有什么意义?究竟是所有的人都缺水、都在污染大气,还是一部分人缺水、一部分人在污染大气?是哪一部分人缺水、哪一部分人在污染大气?缺水、大气污染这类问题,仅仅是个科技问题,或者,仅仅靠科技进步就能解决吗?


从性质上说,环境-生态问题涉及到对自然资源如何占有、如何利用和如何分配的问题,而这种占有、利用和分配,总是在特定的社会体系、社会制度、社会意识形态下发生和展开的。对这些社会领域和社会过程的关注、反思、批评,是人文-社会科学学者、作家-艺术家与公共知识分子不可推卸的责任。

发展主义的意识形态

环境-生态和发展的问题,常常被构造成二元对立和两难的困境:似乎要发展,就要破坏环境-生态;要保护环境-生态,就只能牺牲发展、忍受贫穷。这种发展主义的思维方式和流行话语正在很多人那里内化成某种“常识”或“共识”,阻碍着人们对发展与环境-生态问题做任何严肃而富有积极意义的探讨。


关注环境-生态问题。并不是要追捧极端的环境-生态主义神话,不是要建立凡生命(甚至包括病毒)和凡自然之物(包括洪水)都必须崇拜和保护的现代泛神论,也并不否定工业文明、农业文明以及更早期的其他文明形式长期以来与自然界的确存在着的紧张关系,并不否认人们追求日益舒适的物质生活的合理性。但是,人与自然的相对和谐、经济发展与环境-生态保护的相对平衡,不也是“舒适”的应有之意吗?而且,这种相对和谐与相对平衡,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在现实生活中也有很多相对成功的范例。今天,无论是在海南,在云南,还是在山西,在江西,我们都可以看到某些局部地区有很多发展与环境-生态良性循环从而增进了当地人民福祉的生动事例。各种文明形式与自然的冲突如果说曾经已经发生,丝毫也不能说明如今坐视环境-生态的恶化具有正当性和必然性。而在“发展”与“环境-生态”两者之间建立非此即彼的两难关系,通常情况下是对掠夺性破坏性开发的辩护。


大规模、高速度的环境-生态恶化趋势,并不是历史上的常态,而是近一、两个世纪以来、特别是二战以来出现的现象,是全球性发展主义思潮和体制性开发带来的恶果。 在这里,“发展主义”与“发展”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一般意义上的“发展”,指物质生产水平的提高和生活质量的改善,是生活在各地的人们的正当要求,也是中国改革和开放的目标。而所谓“发展主义”(严格地说,应该是“开发主义”)指的是一种源起于西欧北美特定的制度环境、并在六十年代之后逐步扩张成为一种为国际组织所鼓吹、为后发社会所遵奉的现代性话语和意识形态。它通过对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等等的许诺,对广大的“第三世界”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包括贫富悬殊拉大、环境一生态恶化,等等。冷战结束以后,发展主义更是演变为一种全球化的潮流。这种潮流将“发展”简单地还原为经济增长,将经济增长又简单地等同于GDP或人均收入的提高。在向所有的人许诺未来的“美好生活”的同时,发展主义再生产着一种不均衡的经济格局和不合理交换一分配体系,同时也严重地破坏着资源日益减少的环境,损耗着已经变得十分脆弱的生态。


发展主义意识形态忽视环境-生态问题,常常把环境的代价、健康的代价等等排除在企业内部的成本-效益分析之外;同时也忽视人文协调和社会整合问题,使社会的伦理、信任、安全、亲情、团结、互助等社会得以维系和延续的基础日益崩溃。发展主义的话语是一种唯物质主义,唯增长主义,甚至是唯GDP主义。


这种发展主义的话语体系存在着很多盲区,比如其关于增长的统计就常遮掩着人类生存的真相:大量砍伐森林以满足木材业和市场的需求,如生产木质家具、纸浆、一次性木筷等,这一类生产拉高了GDP,但这些生产过程对环境的破坏(如制浆过程对河流的污染、林木减少既导致了水土流失又降低了空气质量等),却没有从GDP总值中扣除;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为了保护健康人们又不得不购买矿泉水(富人或中产阶级甚至需要乘飞机去其他地方度假以呼吸新鲜空气),而对矿泉水的购买和度假的消费等更增加了GDP:一次破坏竟成为GDP的两次增值,“美好生活”就是这样被再生产出来的!


国民生产总值(GNP)或本地生产总值(GDP)、人均收入等是对社会总体收益进行估量的一些必要概念,但这一类统计如果成为唯一的社会进步的指标,巨大的环境-生态代价和社会-伦理代价便会被掩蔽起来。而且,这种统计往往并不反映出增长或开发的主要获利者有多少人、是什么人,主要代价承担者有多少人、是什么人。这种以货币来衡量价值的方法也总是将未纳入货币流通过程的劳动(如家务劳动、志愿服务、亲友互助及自给自足的农业劳动等)和其它代价(环境-生态破坏,以及健康损害、安全损害、尊严损害、信赖损害,等等)排除在统计范围之外,因此常常掩盖了增长之下的不平衡、不协调、不公正和不合理。


增长至上和财富至上的发展主义意识形态,与欧洲启蒙时期的人类中心主义、唯科学主义和历史决定论存在着思想上的渊源关系,也是二战以后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又一轮全球性扩张的产物。在由发达国家主导的国际机构(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发展主义蓝图之下,少数国家或地区(如日本及亚洲“四小虎”)由于战后种种复杂的政治-军事-经济-技术-文化的综合因素而实现了较高速度的增长,这被描述成为其他发展中国家的楷模和道路;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战后接受发展主义模式和相关的制度-技术安排的多数国家和地区,并没有如发展主义所许诺的那样发展起来,或者在增长的同时付出了沉重的社会-政治和环境-生态代价,有些甚至日益陷入了经济的困境和社会的危机。


联合国开发与计划署《1999年人类发展报告》显示,大约四十个国家的经济比十年前更糟了,非洲、南亚、拉丁美洲乃至昨日的超级大国俄罗斯,都面临着深重的危机。即便排除冷战时期的政治性援助等因素不计,“四小虎”的成功与四十个国家的不成功,也充分显示出全球发展主义浪潮中的不均衡性和排他性。事实上,发展主义不是一种包容性强而是排除性强的丛林竞争游戏,正如它不能解决贫富差异问题而只能带来更大的贫富悬殊一样,它也没有解决环境-生态问题而是带来了更大范围和程度的更严重的环境-生态问题,这是由它本身片面追求“利润最大化”和它内在的“赢者通吃”的逻辑决定的。


发展主义所到之处,是更多的自然物变成了发展主义体制和话语下的“资源”,而一旦具有了这种“资源”的价值,这些自然物就在被迅速商品化和市场化的过程中,通过各种本土的或全球的资本-技术的依附关系,越来越集中到了各种权势集团和资本集团的手中。在权力垄断和资本扩张的体系之下,这些集团总是用这些“资源”去满足自己或少部分人的利益需要,而让大部分人去承担资源耗竭和环境破坏的灾难性后果。


这一过程通常是在满足自然欲望和追求幸福生活的名义下进行的。问题是:如今人们层出不穷的欲望并不是原生和自然的,而是在发展主义意识形态和资本扩展逻辑下,由跨国性的生产与销售商团和传媒与广告公司联姻精心建构和再生产出来的,其完全不同于其它生命种群万代不变的自然欲望,也不同于在环境-生态相对和谐的情境下人们对物质资源的占有和利用。例如一家一辆汽车,一人多件貂皮大衣或多件羊绒毛衣,每周打打高尔夫球,每年到避暑圣地度假,等等,显然是当代消费文化引导和谋划的产物,与人的所谓自然属性(即使有的话)并无直接关系。这种非自然的消费欲望正在大大加剧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紧张关系;而且,事情往往是,为了满足少部分人的这类欲望,多数人的饮水、呼吸、衣、食、住、行等基本而正常的需要反而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这也是忽视乃至取消人们更多非物质性欲望(情感的、尊严的、安全的、审美的,等等)的直接原因之一。在这里,发展主义恰恰是以少数人“高级”(奢侈)的欲望去压抑多数人“低级”(基本)的欲望,它不仅阻碍了社会-经济的可持续发展,而且使人类多维度多层面的“幸福”只剩下对物质的占有和对商品的消费,从而对人类的欲望构成了严重的扭曲和践踏。


全球性环境一生态恶化是伴随着贫富差距拉大发生的。据联合国开发与计划署《1999年人类发展报告》的统计,全世界最富裕的国家和最贫穷的国家的人口的最高收入和最低收入之间的差距,已从1960年的30比1扩大到1990年的60比1,又扩大到1995年的74比1。


需要指出的是:特定的“贫困”概念,是在发展主义的语境中才出现的,并且在这样的语境下也才有意义。随着大规模的“开发”,各种形式的社会和生活结构被打破,许多地区的人都先后被卷入了片面追求利润的“增长”和盲目追求集中的“规模”的进程:土地被征用,家园被破坏,环境被污染,人口外出漂流,战争和动乱也比以前有增无减,很多人变得一无所有,从而真正沦入了赤贫。


人们在阐述环境一生态问题时常用“人类”、“发展”、“现代化”这一类过于抽象的词语,而它们常常遮蔽着现实中的差异:是什么人在“发展”和“现代化”?什么人被排斥在“发展”和“现代化”之外?是哪一些“人类”在受害于环境—生态恶化而哪一些“人类”在环境—生态恶化的过程中大获其利?……显然,对发展主义的反思和清理,必须以反思和清理各种普遍主义的话语为方法论前提,至少须防止以习语代替思维、以话语代替事实的反实践态度。

发展主义在中国

世界总人口的1/4在中国,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发展中国家,因此中国成功解决发展与环境-生态的矛盾,对全世界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发展是硬道理,这是针对民族积弱甚深情形的一种政治选择。但发展是硬道理,并不等于赚钱是硬道理,更不等于破坏环境或毁灭生态是硬道理。现在,“中国特色”已经成为上上下下的口头禅,而真正的中国特色,首先是人口众多、资源短缺,技术落后,基础设施不足。这就使中国既不可能、也不应该以西欧或美国早期的发展模式为“现代化”的样板和“赶超”目标。欧美国家的现代化是建立在其早期大规模地掠夺资源破坏生态,同时伴随着对外殖民、贩奴和侵略的殖民主义扩张和帝国主义掠夺基础上的,本土的人口-资源矛盾因为大量向外移民而得到缓解,域外的资源因为其殖民主义的政治-军事霸权和强国的经济-文化霸权而得到控制和支配,核心国家(占全球人口15%)和边缘国家(占全球人口85%)之间的经济-政治-文化的依附关系在现代化过程中得到确立。在经济发展顺利的时候,这种不平等关系可以得到缓和;在经济发展出现萧条的时候,这种不平等关系则得到强化和加剧,并引发各种危机,包括战争。这种“以外疏内”、“以外养内”以及“以外安内”的现代化过程,是他们利用了特殊的历史条件的特定发展道路,是后发展国家不可能重复和照搬的。


发达国家的先进科学技术和行之有效的社会管理经验,都值得中国学习和吸收,但中国不仅在国情方面大大不同于欧美,所面临的时代与上两个世纪也不可同日而语。西方各国不仅已经拥有先发的优势,而且已占有在金融、电子等高技术和无污染产业里的优势,而与众多在发展主义模式下正在被“郊区化”和“边缘化”的发展中国家一样,中国在被迫廉价出卖资源,在被迫从事高消耗和高污染的产业。发达国家可以不砍本土的森林而用域外的木材,不采本土的石油而用域外的石油,包括用取自发展中国家的丰厚利润来缓解本土的各种矛盾,来维持本土的相对良好的环境-生态。但是,在既有的全球体系和世界格局下,中国已不能通过向外移民的方式来缓解本土的人口-资源张力,相反,只有极少数精英正在被强国有选择地吸纳;中国也不可能向外转移环境-生态代价,相反,中国正在接受“夕阳产业”的进入和转移,正在为此牺牲自己的森林、草原、河流、土地,而且发达国家的垃圾还通过不法商家一次次运往中国。


因此,中国只能走可持续发展的道路,走坚持思想创新和制度创新的路,走有自己特色的社会发展之路。这既是对世界文明多元化发展的贡献,也是对欧美现代文明所蕴含的创造性精神的最好的学习。


值得注意的是,自从八十年代以来,以恢复和建构市场经济体制为核心的改革开放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可持续发展问题也逐步得到社会的重视,并被国家确定为发展的战略;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些权势和利益集团采取了忽视乃至取消社会公正、忽视乃至取消保护环境-生态的开发方案,甚至与某些跨国资本势力的掠夺性开发联手,从而导致了种种反社会和反生态的恶果。姑且不说我们身边随处可见的例证,即便在人迹罕至的高原和草原地带,由于某些大资本集团开发触须和国际市场收购网络的渗入,由于某些管理机构的腐败性纵容和配合,老鹰、狐狸、羚羊等急剧减少,加上过度放牧、特别是以破坏草原植被为代价的山羊的过度放养,一方面使羊绒和皮毛的超额利润流向了少数新富集团,另一方面打破了原有的生物链,导致了鼠祸猖獗和植被毁坏等极为严重的环境-生态灾难。而这一类正在危及广大民众基本生存条件的开发活动,居然常常被描述为“改革”的政绩和“搞活”的图景。


这些现象常常被有些人以“阶段论”给予辩护。 “阶段论”认为现在的环境破坏只不过是阶段性的,中国也可以像发达国家那样“先污染后治理”。诚然,任何人都能理解,人类的经验和知识的局限,通常会造成破坏与治理之间的时间差。但“先污染后治理”并不是一项通则,更不是发达国家的普遍事实,因为很多发达国家的破坏根本没有得到过治理,只不过是将破坏的后果转嫁给了其他国家和地区,包括将一批批高污染产业逐步转移到了不发达国家 ;另一方面,很多环境-生态的破坏是无法在事后得到治理的,比如物种的灭绝就是一次性事件,另外很多环境一生态破坏则需要漫长的时光和巨大的投入才有可能相对缓解,比如土地的严重荒漠化就须穷数十年乃至更长时间之努力才可能予以缓解。更重要的是,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增长是为人的生存服务而不是人的生存为增长服务。当掠夺式的开发已经危及到人的呼吸、饮水和生命健康的时候,当洪水、干旱、毒气等等已经使很多人含恨而亡的时候,当我们“豁出生存搞发展”的时候,“后治理”还有什么意义?当这种“后治理”是由某些在破坏中获利而根本不承担任何代价的人来宣扬的时候,它还是一种值得认真对待的理论主张吗?


“代价论”也是我们经常听到的一种辩护。这种观点认为环境-生态破坏是人类为增长必须支付的代价,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说法在一般意义上同样能够让人理解,没有人会天真到以为可以自得好处而从不付代价的程度,何况中国长时间来的积弱状态更决定了代价——包括环境-生态代价——不可能完全避免。 但值得注意的是:“代价论”的滥用,常常有利于维护一切不公正和不合理的社会体制和安排,因为历史上一切罪恶和悲剧几乎都可以在“代价论”的粉饰下获得其合法性:殖民主义也带来了科技的传播,侵略战争也促进了工业的增长和就业的增加,官僚集权体制也曾促进了GNP的提高,这些都可以被有些人视为“成绩和代价”、“主流和支流”的关系,都可以在“代价论”的逻辑下得到肯定。 因此,对“代价论”必须具体分析。问题不在于增长和发展有没有代价,而在于这种代价是否超过了社会或社会中某些阶层可以承受的程度?这种代价是由谁来承受?比方说,“代价论”的制造者们是否也在与环境—生态破坏的受害者们共同付代价?事实很明显,根据联合国的统计资料,全世界非核心国家的居民的主体并没有或很少分享到发展主义带来的好处,核心国家的贫困阶层也没有或很少分享这种好处,但恰恰是占全球总人口85%的他们,在风景区没有度假别墅,没有定期出国度假的机票,甚至正在失去曾经赖以为生的土地、森林、草原以及河流,正在承受环境—生态破坏最主要的后果。


另外,不能不提到“残余论”。这种说法认为当前包括环境-生态破坏在内的一切社会问题都是计划经济体制的残余,只要彻底实现市场化、全球化,只要完全与欧美等发达社会的体制实现“接轨”,一切问题自会迎刃而解。 持这种观点的人,看到了中国五十年代以来“人定胜天”、“赶英超美”等盲目经济行为和经济体制对环境-生态的忽视和破坏,但没有看到这些过程内含的“进步”、“增长”、“工业化”等基础性观念其实是与西方占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同出一源;他们看到了在集权的计划体制内的浪费和腐败现象及其对环境-生态的重大破坏,但抹杀了这种“化公为私”正是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官场表现,大规模的“化公为私”更常常是以联系资本集团的裙带关系为直接支持和必要条件。 作为西方现代文明的产物,早期的社会主义理论侧重阶级斗争与社会关系,在环境-生态方面早就存在着知识盲点,而且正是这一点突出显示出它与西方的科学主义、理性主义、进步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等意识形态的亲缘关系,这恰恰是值得我们反思与清理的。但这种反思与清理是以重建社会的公共性为道德前提和价值尺度的,与废弃社会公共性的“市场浪漫主义”或“市场原教旨主义”,与借口“效率”以反对或压抑“公正”的发展主义思潮,毫无共同之处。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