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没有任何官方职务,大作家的名头也会点燃受难者的希望,在南部的科尔萨科夫哨所,契诃夫收到一个苦刑犯的申请书,信中附了一首短诗,题目就叫《乌头草》。诗中先写乌头草不择地而生,描绘那蓝叶紫花之美,然后笔锋一转:
这种小小的乌头草根,
造物主亲手把它栽培,
它常常把人们诱惑,
让许多人躺进坟墓……(第十三章,160页)
哪里没有诗人呢?契诃夫已在这里结识了一位诗人,身份是邮电所职员,常陪着他散步聊天,给他朗诵自己的诗。而作者对这首诗显然要重视一些,录于注文中。似乎是在这之后,契诃夫开始注意乌头草与流人命运的关联,注意到那些被乌头草带走的可怜生灵。
这首诗写的是误食,感叹其伤人之多。乌头草茎叶鲜亮、花朵淡雅,块根能入药,有镇痛麻醉作用,但毒性很大。作者在本章记录了两例:米楚利卡屯的“科尼科夫老头吃了乌头草,中毒死掉了”,应是当成了野菜;而同屯的一头猪也被这种草毒死,主人塔科沃伊“舍不得扔掉,吃了猪腰子,结果险些丧命”,便与穷困相连。
作者在这之后所记录的更多情况,则是人们故意去吃,以求一死:
弗拉基米罗夫卡的乌科尔听说女友“要嫁给别人,大失所望,于是就服乌头草自尽了”(163页);
大塔科伊屯有一名医生,“太太很年轻,在我来的前一周服乌头草自杀了”(166页);
橡树林屯的移民里法诺夫“赌输了钱,服乌头草自尽了”(168页);
科尔萨科夫有十一人被判处死刑,处决前夜,“没有想到,其中两名死囚半夜吞食了乌头草毒药”(第二十一章,279页)。
对于这里的主动求死者,乌头草大约是最好的选择,服食后精神恍惚迷离,或能减却尘世的痛苦。死者各有各的人生故事,又都深深打上库页岛的烙印,打上乌头草这样一种戳记。
俄治早期的库页岛,笼罩着死亡的气息,几乎成了一个大坟场。作者描写了形形色色的死亡,也很自然地写到坟地和墓碑,多数是苦役犯的坟墓。小十字架“样子千篇一律”,湮没在荒草野蔓中,但也可见真情流露的例子。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契诃夫记下一个黑色十字架上的铭文:
这里埋着处女阿菲米娅·库尔尼科娃的遗骨,死于一八八八年五月二十一日。她终年十八岁。立此十字架以志纪念,双亲于一八八九年七月返回大陆。(第十五章,195页)
不知道这青春女孩因何而死,也不知道她的双亲因何来到库页岛,又因何回到大陆,仅读铭文,已觉悲情淋漓。而在一个流放犯医师的十字架上,则刻着:“再会,我们将相逢于欢乐的清晨!”库页岛也是政治犯的流放地,这些激情不灭的诗句,或许是战友的赠言。
契诃夫还写了一场偶然遇上的葬礼,死者由四个面容枯槁的苦役犯抬着,急匆匆走向濒临大海的坟场。死去的是一个强制移民的妻子,身后留下两个孩子,作者写道:
拉着女人手的小男孩阿辽沙,年约三四岁,站在那里看着坟坑。他穿着不合身的外衣,两只袖子老长,一条蓝裤子已经褪色,膝盖上打着浅蓝色补丁。
“阿辽沙,妈妈呢?”我的同伴问。
“埋——上了!”阿辽沙说着笑了,用手指着坟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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