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1944年7月31日,圣-埃克苏佩里在马赛公海上空执行任务时失踪,时年44岁。
他的作品或许比他本
人更为人们熟知,《小王子》迄今仍是20世纪文学征途中一座令人敬畏的山峰,白雪皑皑,如神山般庇护着人类。
才情斐然,敏感细腻,多情浪漫,悲天悯人,将对祖国、民族、人类的责任和大爱背负于身——他可能算不上一个快乐的人,却给这颗星球上的孩子和大人带去了那么那么多的欢乐、陪伴,和一些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东西”。
我有时会想,也许他并没有离开,也许,他落在一个隐世的小渔村,以另一重身份,活了很久很久,余生皆快乐。
仅以此文,纪念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逝世80周年。
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1935年
I.联结
《遇见小王子》的委托翻译始于2022年深秋,作为译者,从翻译到润色,再到参与部分三审三校工作,历经10个月。
2024年4月,《遇见小王子》出版,成书356页,16余万字,240多处译注,351幅珍贵图片,80幅《小王子》构思草稿,8开超大开本全彩印刷。在有限的职业生涯中,有机会和创美工厂的伙伴们共同完成这本被赋予了无限意义的书,是一件幸福的事。
《遇见小王子》/创美工厂,2024年4月出版
作为《小王子》出版80周年的官方纪念,它承载了时间的分量,无论是讲述圣-埃克苏佩里波澜壮阔的一生,还是揭开《小王子》故事中的众多谜团,书中的种种细节足以窥见编者的用心。
书名取自2022年在巴黎举行的“小王子”主题特展——《遇见小王子》(A la rencontre du petit prince)。这场展览汇集了600余件展品,包括圣-埃克苏佩里的手稿、绘画、旧照、信件、图书等等,其中尤为珍贵的,是首次在法国公开展出的《小王子》原始手稿,它们之前一直被小心翼翼地珍藏在纽约摩根图书馆与博物馆中。书中一并收录了此次展览的诸多文献资料。
《遇见小王子》展览
作为在人生的许多重要时刻,都和《小王子》产生过交集的译者本人,我一直记得那个收到委托翻译的午后,金灿灿的银杏树下,
“命运仿佛画了一个圆,在少年时代感动过的东西,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你的生命中,产生某种永恒的联结”。
希望没有辜负读者,亦没有辜负自己。
II.译者手记
译者手记写得断断续续。
2022年11月上旬开始通读,后来的每一天被简单地划分为吃饭、睡觉、翻译,直至次年5月。12月被新冠击中,躺倒后又爬起来带病工作,严重的脑雾让我一度以为自己无法完成这本书了。
最初最艰难的两个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有Excel表格和Word文档理性地记录着一本书的翻译进程。感性的思绪一定在很多个深夜迸发,电光火石,吉光片羽,记忆的某些片段消逝了。
「翻译执行表」,
按日期记录每日进度/问题/感慨等,©️庞怡勤
正式翻译的第一天,网易云日推第一首来自《小王子》音乐剧——《c’est un chapeau!》(这是一顶帽子!),那天是2022年11月14日,在表里记了一笔,©️庞怡勤
就是这首,很好听
“以后会看的译者手记”始于2023年的第一天。我想,把它们呈现出来,除了是留给自己的一份回忆,大概也能给喜欢翻译的朋友们提供一点直观的工作感受,给读到这本书的人分享一些书背后的故事。
2023年1月1日 12:01
消失了很久。被朋友问起,还没有翻译完嚒,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对于翻译,人们可能想象得过于浪漫了。有时遇到语言晦涩/专业性极强/诸多史料支撑的书,每天也许只能进展几百字(这是从一位资深译者访谈中读到的),想必需要独自面对许多庞大而深邃的孤独时刻吧。
大概会很庆幸能遇到这本书,以这样的方式和自己最喜欢的文学人物产生某种永恒的联结,就像作者本人痴迷的那些联结一样——「人不过是某种关系的结集」。
2023新年第一天,会是很好的一年。
2023年1月24日 20:42
越翻译越难过。第一遍的时候,还在和陌生的语言进行强烈对抗,只是机械地做着两种符号间的转换;在第二遍开始慢慢了解、熟悉的过程中,母语天然的理解力和情感隐射逐渐浮出水面;第三遍可能会重新回到文字排列的战斗中吧;希望可以有最终回,以一个读者的身份,穿越时间的迷雾,去重新认识一遍故事里每一个都曾如此鲜活的人——这么久过去了,还有很多人记得你们。
目前在第二遍。
童年时期的圣-埃克苏佩里(右二)和他的兄弟姐妹,1907年前后
2024年6月12日补记:当时的难过,源自圣-埃克苏佩里的人生经历,
以及《小王子》背后的真实故事。
2023年2月3日 02:40
最近一直在熬夜赶稿,压力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给自己的plan。也知道那其实是很难或根本无法完成的,可就像星星吧,你知道它在那里。
有点恍惚,几年前给方正字库画字库时的那种孤独感扑面而来。在和时间赛跑,几乎屏蔽了一切的外部信息。人的欲望也变得很低,心态倒是很平和:每次都要找一个奇怪而花费漫长时间的事情把自己框住嘛。
参考书摞起来快遮住书桌上的阳光了,用完了400多张便利贴,很怀疑到时根本找不到所需要的资料。前辈们的译文尚且无法统一,可能作者本人都不一定明了自己内心的回声。茫茫黑夜中的找寻,大概就是我现在的状态了。
早晚会搞定的。
一些当时的参考书
2023年2月11日 22:38
昨天过完第二稿,才稍微踏实了一点。
虽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Mark一笔。
2023年2月24日 01:24
今日过程中的发现。
1.无意发现法汉词典里的一个疑似笔误,跑去给上海译文发了个勘误申请。
那个微小的笔误出现在姓名表里,可能绝大多数人翻一辈子字典都未必会碰上。
勘误表中要填写对应页码,第1127页,填完时,惊讶了下。《编舟记》,闪过大脑,对从事字典编译的前辈肃然起敬。
2.由于过于频繁地在Bing国际版里输入人名查询,Bingchat忍不住问了我一句:你这么八卦嘛?(原文忘了)我回它:你才八卦。它没理我。可能觉得我脾气不好。
3.查加斯东·伽利玛时,无意发现一篇文章,写得极好,顺手点了关注。在这几个月的搜索中,链接到不少有趣的info,像个挖宝游戏,不知道会挖到什么。
4.查到一位法国陆军上将,两次世界大战均有参战。无法想象人类在战争状态下精神和肉体所承受的双重苦难,当人们迫于外界而处于同一状态时,会陷入对环境的麻木而被动接受吗?文人稍显无用,商战面对的是真金白银的得失,战场的瞬息万变则是对指挥者智慧的终极考验,大写的生死。然而,即使戎马一生,也许根本不是他们原本预想的人生吧。可是人生,哪有什么猜得到的事?
5.暂时的感觉是,从前的人,虽然科技远没有现在发达,但比我们有趣多了,真真切切。现代人的确,略乏味。
2023年2月26日 02:19
竟然因此和自己生气,觉得原文不好好说话,甚至逻辑混乱(其实是没看懂)。即使看懂了,也不甚理解原因或不知如何组织语言的那种发脾气。
许多词的含义,稍不注意就会搞错,要拉到字典的最下方,在罕见义里反复比对;仍会在阅读译文时,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回到原文和字典中,再度发现自己译文中的错误,以及那个藏在最后一行几乎很少被人使用的含义。是一些哇哇大叫的时刻。
今天的激动来自佩姬·古根海姆。
2023年4月5日 18:49
和朋友聊起最近的感悟。比如历史上那些伟大的人类个体,最后变成了我的两行译注。有许多名字在中文互联网中不见踪迹,有时需要在外网翻看他们的一生后,浓缩成简短的两句话。那波澜壮阔的一生啊,那些炮火、诽谤、动荡、勇气、才华、信仰、「人性的光辉」,看得一样让人揪心落泪,然而,最后只变成了我译注中的两句话。
也许偶有兴趣的读者,顺着原名自行扩展译注时,便会发现那些曾经鲜活的人们吧。
每个人都值得一本传记。
2023年4月6日 23:03
「
1943年4月6日,《小王子》首版在纽约问世,以英、法两个语种同时出版。连同后来的加拿大版,它们是圣-埃克苏佩里生前唯一出版的三个版本
」
。#《小王子》出版80周年#
2024年6月22日补记:小王子80岁生日当天,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这条动态,它出自书中的一段。想用一种含蓄的方式,祝这个金黄头发的小人儿生日快乐。
这张同款明信片,我曾在先贤祠的礼品店里买到过,卡片上是《小王子》中的那句经典:真正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我们只有用心,才能看清楚。
先贤祠主殿的墙壁上,有一面属于圣-埃克苏佩里的纪念石碑,碑文刻着:纪念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诗人、小说家、飞行员,1944年7月31日在执行侦察任务时失踪
2023年5月31日 13:08
一个通宵,邮件显示6:01发送成功。书桌就在窗边,一整晚。5点多的时候,一侧头,好似从黑夜中走出来的人,惊讶于世间竟然有白天这个东西。
那封交稿邮件
夜里,在床上和桌边移动,每隔一小时变换着位置。在某个直立的瞬间,瞥见满目黑色的夜,对面的窗户通通是五彩斑斓的黑,每一盏灯都已眠去,像无数支熄灭的火把。
这个体验太奇怪了,面对着整个世界的黑暗。
望着天光亮起,并没有生出什么特别的兴奋。大脑有些疲倦,手指木然地在键盘上移动——在补齐几处难啃的译注和文稿中零星疑惑的译文。如果说在黑夜和白昼的交汇处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那便是,随手关上了台灯吧。
记忆中的上一次通宵是什么时候呢?好像还是在法国和朋友的夜间行走。从未因为工作的缘由,在一夜间路过3点的星光4点的黎明5点的微风6点的晨鸟啼鸣。
脑细胞不知要死去多少。完完整整的,一整晚。也算这本书带来的奇妙缘分吧。「真正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感觉自己编了本字典,
感觉自己变成了蘑菇。
呼呼大睡。
2024年7月2日补记:这一天是约定交稿日。那时的我根本不会想到,未来修改自己的文稿时,下手能有多狠。
2023年5月31日 15:30
想记录一种神奇的感受,偶然冒出来,如灵魂出窍,被某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
作者的文字并不容易读懂,无论是信件亦或文学手稿。他似乎习惯用另一种意向性描述表达当下的感受、情绪或状态,两者相通,但仅从文字表面完全看不出关联。手稿的引文常常缺少上下文,即使节选自相对完整的段落,也会让人在那些任性的、不规则的短句前望而却步。我常常陷入自己到底在译什么的困惑中。
青年时期的圣-埃克苏佩里,1922年秋
改到第三、四、五稿时,有时仍然停留在某种追求句意准确优美的层面,读不透作者背后的寓意(喻义)和上下文句内在的连续性,虽然大概也算得上可以通过的译文了(理解一个人的思想何其困难,尤其对于驾鹤仙去的作者,更无从考证),但总感觉差一口气,就差那么一点点。
然而,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会在某个瞬间,双手在键盘上敲打,眼睛盯着屏幕上的神秘字符的瞬间,思想如分离了一般,每一句背后的意向被自动翻译出来,甚至以一种影像化的方式同时在眼前另一维度的空间上演。而我需要做的,只是把它们记录下来,甚至是晦涩难懂的独立短句,也如瀑布般,一泻千里。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它不听从我的召唤,它来去自如,它是自由的,我只是接纳了它。半年多的时间里,它只出现过两次,在两个夜晚。而每每那个时刻到来时,我的眼睛会下意识有几秒转向左上方,不看屏幕,但手指依然在敲打,周而复始。
如果不是归入玄学,大概便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了:
我也习惯用意向来记录感受,也许这样的思维方式,无意打通了与作者对话的时空隧道。
谢谢你,留下那些伟大的文字。
「每日翻译计划表」,
按页码标注每日进度,每一稿都会标注,©️庞怡勤
2023年7月20日 00:35
可能改了有5000多处?对自己的文稿毫不手软。像翻译这种没有标准答案、永远可以优化的工作,主打一个磨人。即便如此,它仍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永远留有遗憾。稿子放一个月重读,看哪一句都想改,姑且归为“人是在进步的”,便看不上之前的文字了。
编辑收到修改稿快哭了(并没有),然后哄着我改完最后两章要好好休息,并加了一句:“要压榨完再劝你休息”。
后两章改完了。
2023年8月3日 00:06
翻译完第一稿刚开始修改时,沉浸在与内容的首次真正相遇中,已经难过过一遍了。
后来几稿更重视行文,如同今年整体润色时,再次陷入对文字的考量一样,像个不动声色的大人,没有感情的校准机器。
这几天,终于决定写个短小的译后记,还没来得及翻看文稿找回点记忆,只是刚开了个头,写到“圣-埃克苏佩里也即将离开我们80年”,就又止不住难过起来。
还哭了一鼻子。
就一鼻子。
法小珂年历,
2024年
7月,纪念圣-埃克苏佩里(1900-1944),©️杖杀鱼
2024年6月24日补记:创作2024法小珂年历时,把今年份的「纪念逝者」留在了7月——2024年7月31日,纪念圣-埃克苏佩里逝世80周年。
2023年8月25日 15:28
二审稿回到手中。
脱离了纯文字的单调,配图,色彩,字体,字号,错落有致……
人物照片带来的冲击最大。
文字也,突然像有了灵魂。
扉页
第21章(与狐狸相遇)手稿,1942年
莱昂·韦尔特,《小王子》那篇著名的题献就是献给他的,右侧上下图是当时法文题献的打字稿
《小王子》美国首版封面(左侧为英文版,右侧为法文版),1943年
圣-埃克苏佩里和妻子康苏爱萝在纽约时的合影(也许是他们最后的合影),1943年4月1日
2024年4月23日 23:26
高高兴兴去签绘,才发现这原来是个体力活。
每日到最后几本,几乎是撑着脑袋才能完成。
编辑说,想让第一批收到的读者有惊喜,特别安排了签绘本。
每个人收到的签绘都不太一样。
祝开心。
这句法语出自《小王子》第21章:L’essentiel est invisible pour les yeux (真正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2024年6月17日 12:32
新书发布会。
新书发布会
@新东方阅读空间
,2024年6月16日
常常觉得,译者是一座隐形的桥梁,连接起作者和读者。在签售分享时,还能有机会替作者看看是怎样的一些人在喜欢他的书。读者大都可爱,多会聊上几句,虽然是我在回答,但莫名为作者感到高兴。至于译者,个人觉得,藏起来最好,也无需被记得。
新书分享会@PAGEONE北京坊,2024年7月20日,©️杖杀鱼
有个朋友希望我画只狐狸,是他书中最喜欢的角色,于是,我照着卡片,又画了一只,©️九月
感觉自己的状态
还是23岁的样子。希望你一直23岁。
III.
译后记
I.
很难讲述,《小王子》这本书对我可能的意义。
很多年前,在考入南京大学法语系的大一暑假,和同学们一起回北大附中看望高中老师。惊讶并感动的是,在那次聚会上,教授历史的马慨老师送给我一份礼物——一本法文版《小王子》,那是他去法国旅行时特意买回的。马老师不会知道,后来,我在南大外院文化节上把它改编成一出小话剧,还私心地演了自己最喜欢的“狐狸”。他当然更不会知道,在《遇见小王子》的翻译中,依旧是这本书,帮助我核准了许多文字与图画细节,并在与书里《小王子》手稿的对照中,找到诸多乐趣,深感圣-埃克苏佩里的执着,对词句的反复斟酌,去繁化简,才成就了这个故事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