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在技术方面十分自信的卡雷尔,在书中不厌其烦地强调,“人”恰恰是人类了解最少的对象。因为,每一个人都是身体与精神不可分割的整体。用清晰的“二元论”驾驭人的科学,是何等的危险。
卡雷尔写道:“笛卡儿的错误在于,他认为物质和精神是异质的。它带来了一个错误的问题,即灵魂和身体之间的关系,而这种关系根本就不存在。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都无法单独地加以研究。”卡雷尔强烈地质疑人的生理与心理分离:“弗洛伊德造成的伤害,比最极端的机械论者造成的伤害还要大。”“血浆的物理属性、离子均衡、抗原的化学成分的研究,同对梦、性欲、言语记忆等的研究同样必不可少。”
当然,对于人的精确计量还需要“将人标准化”,让具体的人变成抽象的整体,可以统计、计算的“人”。卡雷尔写道:“现代社会忽略个人,仅仅考虑人类。它相信‘共相’的客观实在性,将人视为抽象的概念。‘个人’和‘人’这两个概念的混淆,已经导致工业文明犯下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那就是将人标准化。”
“在人身上,无法测量的事物远比能够测量的事物更加重要。我们不能接受量的暴政。”
《人之奥秘》面世的时候,年近四十的阿尔托在欧洲建筑界崭露头角,正要跨过建筑师成熟的门槛。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平静期,欧洲建筑界盛行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乐观激情。如果说建筑和人一样是复杂的对象,何不让“功能”与“形式”二元分离?在此基础上层层递推,就能得到三五条定理,创造完美的建筑。以“理性主义”(Rationalism)、“功能主义”(Functionalism)的名义,大片光洁的白墙、宽敞明亮的玻璃方盒子,意味着像机器一样精密、实用的空间。生活在这种“生理”足够健全的建筑里,人们自然会有健康的美好生活。视觉的愉悦、文化的抚慰,这些建筑的“心理”机能,完全可以被暂时搁置。
卡雷尔犀利的见解,套用在主流的现代建筑界,简直如量身定做。譬如“法国大革命的原则、马克思和列宁的愿景,仅仅适合抽象的人”,包豪斯的原则、柯布西耶和密斯的愿景,同样仅仅适合抽象的人。
从职业生涯初期,阿尔托就本能地怀疑这样的主流,卡雷尔正是他值得信赖的同路人。在接下来近四十年的建筑实践中,阿尔托坚定地远离了越来越强悍的主流。阿尔托把卡雷尔对于人的态度扩展到建筑,他从根本上否定人的身体与精神的二元对立,否定建筑的功能与形式的二元对立。建筑既不是居住的机器,也不是精神寄居的蜗牛壳。建筑是人的延伸,它同时容纳人的身体和精神。
阿尔托的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帕米欧肺结核疗养院——落成于一九三三年,与《人之奥秘》面世大致同时。用抗生素来治疗结核病的方法发明之前,治疗结核病的唯一方式,就是在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环境里静养。阿尔托设计的疗养院,就是这样一个封闭的社区,病人们要在此生活两三年之久。在双人病房里,他专门设计了水花溅起声音非常小的洗手盆;病房里的灯光向上投射,经过浅绿色的天花板反射,洒下柔和的光线;黄色的楼梯台阶,醒目而又亮丽;楼梯扶手后面的墙壁,特意涂成灰色的图形,既耐脏又是含蓄的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