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 抱
周洁茹
你的照片拍出来倒蛮像样的。我说,到底是学艺术的。
我同你讲。刘芸说,其实是个破房子,破得不得了,你想像不到的,我老公不肯租好房子,叫我去住那样的破房子。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低头搅拌我那杯冰红茶,死甜的红茶,如果在香港,我会讲,少甜走冰。可是我又不是在香港。
照片拍出来倒像样的,我只好回过去说。
刘芸冷笑了一声。
刘芸搬了新家的第二天,把我从微信联系人里删除了。我托人去问她删我的原因,她说是因为我点她太多赞了。
任何谁删我我都不会发疯,但是刘芸,我绝对地会发疯。这个女的对我太重要了。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为了去这个女的家里做功课,跟家庭决裂,并且第一次离家出走了,一个小时。即使一个小时以后我又自行回家了,我仍然被我父亲打了手心,都是第一次。
我第一次遇到鬼,也是因为刘芸。仍然是因为傍晚要去这个女的家里做功课,其实也就是跟这个女的玩。天都黑了我还是去了,我真是太想玩了。我像往常那样把脚踏车趴在楼道口,熟门熟路地上了楼,到了顶楼,居然是黑的,要是像往常那样,楼道里应该是亮的,她会为我的到来提前亮起她家门前的那盏灯。黑灯瞎火里,我使劲地敲她家的门,门不开,我都要疯了。她家对面的门开了,那家一向与她家不怎么合,我每次去对面那家的门都是紧闭的。但是那家的门开了。伸出来一张老太太的脸,惨白,你找谁啊?老太太说。我说我找刘芸。老太太说什么刘芸?这儿没有这个人。这个时候刘芸家的门倒开了,但是伸出来一张中年妇女的脸,中年妇女说,是啊,我们在这儿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我致了歉,下楼。两个妇女一直盯着我的后背,我的后背变得很凉。我想的是,天天走的路我居然也会走错,我是有多心急要跟她玩。
下到底楼,我觉得我并没有走错。一共三幢楼,她家是第三幢,每一次我都是数的,一,二,三,上楼,我重新数了一遍,一,二,三,如果她家是中间那幢,我可能会错,她家是第三幢,没有第四幢。我打电话给刘芸,我说我刚才走错了,走到你家前面那幢去了,那幢楼顶住着一个老太太和一个中年妇女。刘芸在电话里说,不是吧,前面两幢的顶楼都是住着我爸的同事,我们家都认得的,哪有什么老太太还中年妇女。
你肯定是走错了。刘芸又说,我反正是一早就为你亮着灯的,我也一直支楞着我的耳朵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根本就是没有声音好吧。而且按照你的说法,楼道里乌漆抹黑,你气得拼命敲我家的门,你倒也看得到那两个女的的脸的?
我说我是不会错的,她们的脸我可是记得很清楚。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根本就想不起那两张脸了,这才两分钟,我只知道确实是女的,一个老一个不那么老,至于具体的嘴和脸,她们好像确实也没有嘴和脸,就像两块白板一样。一条凉线突然从我的后背由下往上窜去,我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然后我终于叫出了声,你下来接我!
我几乎是在用生命跟这个女的交往。
那个时候,刘芸家有三个房子。一个是她爸妈的,也就是我遇到鬼的那个。一个是她奶奶的,她奶奶的房子特别隐蔽,每次我去找她她又不在的时候,她爸妈就会说她是在她奶奶家我可以去她奶奶家找她,反正就在附近,但是我从来没有一次找到过。一个是她外婆的,在陈家村,我从来没有去过,但是刘芸出了国以后,我只去过那个,她最后也只剩下那个房子。
刘芸是整个陈家村的异类,我想的是,会不会是因为她是学艺术的?一个村的恶意。有一天她从哪幢楼下经过,一个旧书架从天而降,差点把她砸死。实际上,他们是真的想把她砸死。刘芸把那个粉碎的书架拍给我看,还有她的脚,那些木头离她的脚趾头最多只有三厘米,可见他们砸死她的决心很大,可是准头确实差了一点。
每次我去陈家村找她,其实上那并不是一个村,所有的人家都盖了两层三层的小楼房,而且还有院子,前院和后院。除了前院不种花后院没种树,一切都好像美国郊区一样。每次我去陈家村找她,恶意也是扑面而来的,从村口走到她家的这一段距离,我得被所有站在门口站在路口的人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看到我终于进了她家的门。我意识到也许并不是艺术的原因,也许只是刘芸出了国,并且学艺术。
我平均三年找她一次,在她出了国以后。第一个三年,她结了婚,第二个三年,她生了小孩,现在是第三个。每次都是很简短的见面,除了嘲笑我,她什么都不干,她也只能够嘲笑我,她知道我在乎她,她使劲地嘲笑我。她又嘲笑不了别人。
我后来分析我们俩的关系,基本就是一场虐恋,女人之间的虐恋,越虐越恋,越恋越虐。
她差点被书架砸死以后,我不再去她陈家村的房子,我们约了出街吃串串,还看了一场国产电影。看电影的时候我俩笑得死去活来,邻座都以为我俩是火星来的。可是在我和刘芸眼里,他们才是火星来的, 他们看电影不吃爆米花,他们自带了炸鸡腿和香瓜子,一边看电影,一边吃鸡腿,同时磕瓜子。
我们看完了电影,就去吃串串,三年一次的串串,因为三年才回一次家。好吃得我俩都抱头痛哭了。我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我太漂亮了,刘芸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是我太漂亮了。我俩差一点又大打出手。
实际上我们就是来吃串串的,我们昨天已经吃完了串串摊旁边的川菜馆。刘芸要了樟茶鸭和凉面,我要了辣子鸡和夫妻肺片。从我俩点的菜就可以看得出来,我们根本就是外地人,本地人点的菜都是我们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
刘芸开始评说川菜馆服务的差劣,所以她从来都不出来吃饭的,要不是跟我。我说咱俩没赶上电影是因为路不熟,明天赶个早,要不又迷路。刘芸说,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城,倒会迷路。我说我城已不是我城,迷路是必然,你得承认,咱俩已经失了城,咱俩就是外地人。刘芸冷笑,咱俩是外星人。对。我说,火星。
然后刘芸又回到川菜馆的质素,每一次她批评餐馆不用心做吃的,我都是沉默。我心里想的全是刚才进来川菜馆时看到的串串摊,我想的是,我得半夜再来吃,一个人,不带刘芸,想怎么吃怎么吃。但是我说出来的倒是,明天赶个早,看完电影吃串串。咱俩就得吃点只有中国才吃得到的东西,我又补了一句。
就是做个串串吧,也不用心,刘芸说。我沉默地吃,一串,两串,三串。所有吃完的竹签都尖头朝下放在一个竹筒里,我忍不住把竹筒拿在手里摇晃,我曾经去过黄大仙求签,我摇了好久,都没有一支签掉出来。旁边的人都说我笨死了,摇支签都不会。你干嘛?刘芸说。我说我数数,我觉得他们少了咱们两串藕一串生菜一串土豆片。你只有吃的时候才专心,刘芸说。一切回到十年前。只要有男生在场的饭局,她就会当着大家的面说我,你今天这件衣服又是你妈的吧你用的什么遮瑕膏啊遮得毛孔都没有了呢。后来我又遇到一个女的,每次一起出去,她都要告诉坐在我左边的男的又告诉坐在我右边的男的我结婚了,虽然手指上没戒指。尽管这一句对于所有的中国男人都无效,但我当是一个善意的提醒,也是她对我的保护,就好像当年刘芸这么保护我一样。有个多管闲事的女的就偷偷地跟我讲,她真的是你的朋友吗?你竟然有这样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会这么说你?我说真正的朋友才会这么说我,真正的朋友不会说你竟然有这样的朋友。
你回来干嘛,刘芸又问。
销户口。我说,你回来干嘛?
我奶奶过世了,刘芸说。
很抱歉,我说。
我还要处理我奶奶的那张红木床,刘芸说。
可以卖不少钱。我说,我记得那张床,很值钱。
我根本就不想卖!刘芸说,可是我又不能带走。
那就给你小叔叔,你反正没房子,我说。
小婶婶要卖!刘芸说,我奶奶硬气,活到九十岁都是自己做饭吃,不费儿女的手脚。小婶婶是盼着卖这张床,终于盼到这一天。
又不是她的,我说。
我又带不走,刘芸说。
那你出一笔钱吧。我说,你把床买下,放你小叔叔家。
凭什么要我出钱?刘芸说,我是长房长女。
独女。我纠正她。
我爸讲劈了烧给奶奶,刘芸说。
哎,好好的床,我说。
说到底,他们就是要我们的钱。刘芸叹了一口气,一个坚决,强硬,从来不轻易原谅我过错的女人,叹了一口气。
我也只好叹了一口气。
你的户口销得怎样?刘芸问。
我说派出所的民警要剪我护照角,我就马上跑出了派出所,他在后面追,因为证明开出来了,护照还没剪。
被他追上没?刘芸问。
没。我说,你忘了我是校队跑短跑的,耐力不够,爆发力很足。
护照还能用?刘芸说。
回头在海关试试,我说。
试试,刘芸说。
我后天一早的飞机。我说,明晚我俩再喝一杯?
连着三天见你,从来没有过的啊,刘芸说。
试试,我说。
我们再次迷路了,在运河旁边。
天全黑了,我俩又都涂了口红,上一次我俩都涂口红是高中毕业,有个很丑可是很有钱的男生请了全班的同学去唱卡拉OK。我俩就是在那一场卡拉OK里因为对不起我太漂亮了和对不起是我太漂亮了抱头痛哭了第一回。
旧厂房改造的酒吧区,可是我们一间酒吧都找不到。路口有一间,吵得要命,我们涂着亮口红穿着高跟鞋穿过了整个厂区。十年没穿的高跟鞋,每一步都像走得小刀尖上。
经过了一间不那么吵的,我们拉开门走了进去,红绿灯的小舞台,鱼尾裙老小姐在唱《何日君再来》,我和刘芸对看了一眼,退了出来。
外面是一堆圆桌圆椅,我们坐了下来。
喝一杯都喝不到,刘芸说。
再往前走走,我说。
不高兴,刘芸说。
好了啦,前面有一间还好,我去过的,我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哄过人,还是一个女人。
刘芸坐着不动。一个服务生走过来,喝什么?
这里也是你们的?我说。
我们的,服务生说。
反正我们也要走了,刘芸说,站了起来,往前面走。我想的是如果我走在刀尖山上,她一定是走在刀尖海里,我们的每一步都是痛的。
还好的酒吧里也有支乐队在唱,刘芸回头白了我一眼。
好了啦。我说,他们很快就不唱了。
还剩半支威士忌, 乐队还在唱,我要了一杯冰红茶。
刘芸开始把花生米扔到我的头上,我的身上。
住手。我说。
她继续扔,一边扔一边笑,我的头上和衣服上全是花生米,还是炸过的,酒鬼花生。
住手。我又说。
做回一个上窜下跳的你真是太可悲了,她说。
我根本就没有动,我说。
你知道咱俩的区别吗?刘芸说,你到底是要出风头的,你最正常的时候就是这前面的十年,你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到底正常了以后你都正常了。你居然又开始跳了。
你就没有跳?我说。
我这种安份守己只想过好自己生活的人。刘芸说,你揪着我让我跳我都不跳。
你的照片拍出来倒蛮像样的。我说,到底是学艺术的。
我同你讲。刘芸说,其实是个破房子,破得不得了,你想像不到的,我老公不肯租好房子,叫我去住那样的破房子。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低头搅拌我那杯冰红茶,死甜的红茶,如果在香港,我会讲,少甜走冰。可是我又不是在香港。
照片拍出来倒像样的,我只好回过去说。
刘芸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一直住在那个破房子里面吗?
照片里看不出来。我说,连角落里的摆设都是精细的。
地板,墙角,壁橱,所有的一切都是破的!
不是新楼快要好了吗?我说,我可是每天点赞的,你就是发了个窗帘布选择,我都点了赞。
刘芸哼了一声。
之前不好的房子,是为了这个最好的好房子。我说,你大后天搭飞机回去搬家,虽然不是我搬新家,但是你搬新家对我来说就好像是我搬新家一样。
没有人爱我,刘芸说。突然哭了。
停。我说。
刘芸继续哭,一边哭一边说,没有人爱我。
我说第二遍停的时候乐队的四个人都走过来了,整个房间终于安静了。其中一个跟我说你的朋友看起来太难过了,我可不可以给她一个抱抱?
我说干嘛问我,你自己去跟她讲好了。
他说只是一个拥抱。
我说是的我知道,但是你得自己跟她说。
另外一个就跟我说,这是我们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个晚上。
然后呢,我说。
去另一个城市,他说。
然后呢。
再去下一个城市,他说。
刘芸已经得到了那个抱抱,她仍然在哭,一个遥远陌生人的拥抱,一点儿也没能让她高兴起来。没有人爱我。她一边哭,一边说。
周洁茹新书《到香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