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伍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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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时隔多年,又再次提笔写起了新年。年年都是新年;年年都不是新年。贪食蛇的腹部里,消化着的正是他的尾巴,和沿尾而上的腹部。
但也正是这样自我蚕食的过程中,贪食蛇竟然也长大了,这让我们不得不推翻我们的描述的模型。那么贪吃蛇到底是怎样吃、以及到底吃了什么呢。
如果我遇到一只犹豫不决的壁虎,我说的是如果,而且我让他遭遇到我这个带着阴影和血腥气息的庞然大物接近的危险,当然还有如炬注视的目光;我让他颤抖、恐惧,并让他的犹豫不决发作。他会不会脱下他的尾巴呢?先是左摇右摆的、然后是幡然惊动地,最后是刻舟求剑地。好吧,在我的想象里,他还是没有脱下他的尾巴,而危险仍在逼近,他越来越想,而越来越无能。他的生命被推搪至无限接近死亡的过程中;他活得越来越像一个奇点:布满了力和恐怖的奇点。他在收缩的这面看着镜像的喷发的对面。他的挣脱变得无关紧要,对状况没有任何改善;然而挣脱却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因为生活就是逆向的涅槃。
我们假想的上帝都很痛快,如果他是个如我的壁虎一样犹豫的上帝呢?如果他的武器,也就是他的骰子,即是他犹豫的化身呢?如果上帝的意志,就是他整整的犹豫不决呢?
吸引我的,其实就是壁虎初次左摇右摆的尾巴。他就在那一瞬间无声无息地脱落了。这样他保存了他的生命;我得到了我的标本。这就是我和上帝的合作方式。
二
中午,家人从南中国飞抵上海。他们向我抱怨:“上海也没有那么冷。”的确上海阳光明媚,比前几天暖和了不少。尽管暖和,我们还是去了吃火锅;临近尾声,一个电话的到来仿佛落叶飘进了餐厅。
叶子已经落光了么?我抬头看看街道。
“你好,请问你是报名参加了活动吗?”
“嗯,是的。我要迟一些过去。我有个朋友已经过去了,一会儿我可以问他你们在哪里。”
“你的朋友是哪位,我这边现在只到了一位?”
“他的名字是PAS开头的。”
“我看看啊,他的手机是188吗?”
“啊,我不知道。我问一下他好了。”
我在微信上对朋友说。“听说只有三四个人诶,你到了没?”
朋友那边说他们已经到了七八个了。想起了来电显示上的信息,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又打电话回去。“你们只有三四个人是吗?你们是在武汉吧?”
“是的。”
“我在上海。哈哈。”
在这样的一个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温暖的开场中,我走进了地铁。我给那位武汉的活动负责人发了一条短讯。
“Have a nice day.”
“谢谢,希望有所收获。”他回了一句。
到世纪公园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因为六号门正在施工,我还蠢蠢地从七号门走到五号门去买票;进了五号门就马不停蹄地赶向六号门,却又被告知他们正从北面走向五号门。我回到五号门刚站定,就看见松松散散的两三人一组,分为三组像风吹芭蕉似的摇来;朋友远远地就给我招手。我走上前去。
我向他们招手;朋友首先就把一位同校的朋友介绍给我。他惊讶地发现我以前跟他几乎是同一个专业;我们很快就聊了开来,并自觉地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反正我是那种聊起天来就不可能认路的人;走着走着,后面就看不见人了。
三
晚饭过后,我们在校园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指着高处透出灯光的大楼说,我们去综合楼中的空中花园吧。于是,我们就坐在了一栋大楼中的空中花园中的空中花园中:一个摇篮中被抬起的摇篮。如果有什么时候可以腼腆地为所欲为,那也就是现在了:还没有遭遇成型的规则,也还没有看清自己的欲望;还没有思念,也还没有传呼。只有一个光着身子的现在,两件装在奇趣蛋里的玩具。尽管四周响起他人的声音亦无妨,他们不过是些走廊上的护士。
我们谈了些什么,无非是一些各自习以为常的过去和历史。谈自己是如何被制造和生产出来的,谈自己对此的理解。谈对被制造和生产的其他事物的理解。谈一下哲学,又谈一下对哲学的理解。谈到灰心丧气,谈到兴致高昂。
谈一下情史,谈一下住处,谈一下家庭。像两只话筒一样交谈,而不知道究竟是谁说出了声音。我是不是也这样与自己交谈过?我当然是知道这些事情的,但我是不是也这样与自己交谈过?一边说出,一边听到;被沉默的空气和空间、以及被另一个经验切片中的空气和空间所确定和承认。
但我终究只是我自身的重复。
“你住的地方远吗?”我呵了一口气。
“不远。”他回答道。
重又回到四面延展的路上;就像位于冬天中心的冬天一样,被无情而多重的、均等的命运覆盖。选择被压缩成一个抽象的名词。
“那么就回去吧。”他仍然望着前面。
我随他走着。一边走着,身边积累的多余的热气一边散去。我吸了一口气。
“不如等过了十二点吧。”我看着正在爬上黑墙的植物说道。
“哈。我以为你想回去了呢。外滩,你想去外滩吗?”他转而一笑。
“好啊!要不我们骑车去吧!”我大笑道。
尽管晚风迎面撞来,我仍觉得晚风是静止的。正如海上航行的船,怎么可能不是静止的呢?一旦出海,船就航行在海的中央。我从前行的自行车坐上站了起来,以便让自己感到更加渺小;连最基本的速度都带有一种不可挑战的神力。
他说,“慢点。不然我们就去得太早了。”
“好的,慢点。”慢下来的我,于是更像一种惯性了。一种体会着临界压力的惯性。推着轮子,与其他交通、灯光和微尘一起撕开道路的平面性。
在红灯前我停了下来。“一会的人肯定很多。”他说道。
“感觉就像坐在一列很长很大的地铁上”。我随口说道。而他则张大眼睛看着我说,“你这个说法好浪漫喔!”
我看向他,然后指着旁边麦当劳的标志说:“我想去看一下冬天有什么口味的雪糕,你想去吗?”
他问我为什么老是看着他。我说,你吃雪糕的样子跟我不一样。你是这样吃的(用嘴唇触碰雪糕,然后如花苞状闭合),而我是这样吃的(伸出舌头来舔)。大概是气氛有些尴尬,我就索性望向正面的玻璃窗上他的形象。他的头发蓬松,刘海在额前挑出弧形的垂落。他的眉毛浓密,是我喜欢的类型。他围着的一条好看的黄、红、绿交织的苏格兰纹的围巾淹没了他的下巴。
他本来说,不,我不吃。又说,你是要请我吃吗?我说,是的。他说,好,我也来一个。
四
再回到路上,他说,我们要快一些了。说完之后似乎连马路都要跑起来了。
绕道走过一个很大的路口之后,有一位女警指着不远处说,你们把车停在那里吧,再往前就不准骑车了。
跨下自行车走在马路上时,感觉像是参与了一个巨大的计划。
“我觉得奔跑的人们像一朵烟花。你看,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都朝着同一个中心跑去。就是那个……那个,就是那样的烟花嘛。”我支吾了好一阵,都没有想出那个呼之欲出的词语。
“哪有烟花是这样的啊。”他一边笑着说道,一边讲比划着将张开的手掌收拢。
但是我千真万确地感到这是一朵烟花;我如此肯定,以至于相信一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外白渡桥外堵了一大批人。走进一看,原来是有警察在把守,不让过去了。警察朝他的左手边指去,“那边,往那边走到河南路桥可以过去。”于是又有一大群人狂风骤雨似地沿河奔去;而我俩就变成了其中两滴。
“还有十分钟。”此时我迈开的步子像是猿人的一样。他的步子比我小一些,却更密集一些。
“还有五分钟了!”我们连跑带跳了好一阵,气喘吁吁地又疾走了起来。路边有个卖羊肉串的大叔,我笑着对他说,你看大叔多休闲呀,肯定在心里默念,你们这群傻X。
“只剩下两分钟了,我们跑吧。”他说罢,我就张开双臂向前亡命地奔跑。我大声说,“在奔跑中跨年也很不错啊!”而他只是像箭一样向前逝去。
“这里,这里,我们要不就在这看吧。”我边跑边向他示意一座桥边翘首以待的人们。而他只是自顾地跑着。
“要不这里吧?”他充耳不闻。我只好跟他又跑过了一座桥。
“我们到外滩了。”他一边慢下来一边宣布。
“嗯?”
“我们到外滩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抬头看去,陆家嘴的高楼在对岸耸立着。唯有东方明珠黯淡无光。人群像黑色的蚂蚁覆在观景台上。警察站成一个方队,堵住了上行的台阶。
不知哪里响起了几声毫无预兆的欢呼声。然后另一方向也响了几声似是附和。
他说,你看。
上海中心大厦的顶端静静地亮着斜行的红字。东方明珠一动不动;整个外滩亦一动不动。
所有的透着屏息的目光汇集于一点,仿佛要生生地燃起火光来。但是没有。过于粘稠的目光开始变得如壁虎的尾巴一样摇晃,来不及体会自己就开始涣散开来。固态的人群瞬间升到了它的熔点,开始沿着地表流动起来。
新年快乐。
新年和快乐的相似之处,大概是它们都只有一瞬吧。可是啊,可是还有接下来的一整年,和接下来的一整个人生。
忽然想起了之前遗忘在咽喉的比喻。
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人们,在零点前是逆行着积累的烟花;
在零点之时在天上炸开,花火回落复归成人。
从人来到人去,烟花终归只是幻想的产物;于是镇压也只能是幻想的产物。
可是我也说过“烟花比夜空坚定”啊。
五
人脸可不比晚风。逆风而行中,风是没有表情的;我自然也没有。逆人流而行,万千的表情如印章盖在纸上般近在咫尺地扑来,而我只好左闪右避。一不小心,他就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张望。直到搜索到他搜索的目光,我悄悄地上前去,抓住他背包的边缘。
他说,既然来了,我们就到观景台上面看看吧。
然而一连走过好多个台阶,依然有警察控制着人流只出不进。
我突然想到,节日就是这样的一个时刻:每个人从集体的熟睡中忽然同时醒来,并且知道其他人也同时醒来。
走着走着累了,我们索性就坐了下来。我刷着微信上各式各样的年终总结,文字的和图片的。有一个直男哥们,从刚入学的时候我觉得他太傻了,后来比我还像回事。他独自去斯里兰卡做义工,去东南亚潜水。现在去了英国读书。九格的图片里,中间那张是他以前的女朋友。看到这里我就有些伤感了。他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我非常惊讶;到了后来我们三个人常常一起行动,比如周五放学之后去看电影。他们从不介意我这个第三者,甚至他还开玩笑说愿意跟我分享同一个女朋友。
还有另一张照片,我们一群好朋友在天台各自拿着些啤酒瓶和木棍,气势汹汹地走来。我指着最左边一个人,对身边的朋友说,这个是我。
黄浦江自热情溃散的那刻起,就开始深深地吸气。现在河岸逐渐地回复到它的冷清。我们走上了景观台,望着对面静默不动的庞然巨物。
“诶,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SXW。”随后又解释道是哪几个字。“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名字的第一个字和第三个你都知道了。”
“对,今天跟你朋友聊天的时候他提到了。那个是什么姓来着?”他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久,但都没有想起来。
于是我告诉了他我的姓,又提示他我的第三个字的右半边是他名字里的一部分。但显然,他的记忆力已经非常高效且恰如其分地投放到考研初试和不久的复试中。我见他不得其解的傻傻的样子,就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
我用粤语念他的名字,他用湖南话念我的名字。
往回走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歌的名字,要去搜它的歌词。他凑过来问我是什么歌,我说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