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人间FM”的第四篇《中国版肖申克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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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版肖申克 01》
《中国版肖申克 02》
《中国版肖申克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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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洪慈,曾是年轻的中共地下党员、医学院的高才生。1957年,他的命运突变,成为右派。为了洗刷清白,徐洪慈四次越狱,亡命天涯。
一个人,十四年,逃跑四次,亡命三万里。当年大红大紫的大学生是怎么沦落为逃犯的?
此后,为徐洪慈平反的指示,是直接从中央发指示到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自上而下的。这是来自中央的力量,也是来自道义的力量。
这是一种迟来的公正,虽然迟来,但还是公正的。1982年6月,徐洪慈得到了彻底的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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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6月19日的上午真的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千山万壑,白雪皑皑,“六月飞雪,天象示冤”,蒙古人奔走相诉,连称千古奇闻。我踟蹰在大街,如痴如呆——难道是老天给我的征兆吗?关汉卿的《窦娥冤》是奇冤,我的案情难道不是奇冤?四次越狱,万里亡命,沉沦异国,娶妻生子,也是闻所未闻啊!(《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对徐洪慈来说,真正的冤狱平反了。六月飞雪,对他个人来说是一个彻底的拐点。这意味着,他可以回中国了。
1982年10月,中国驻蒙古大使馆致信徐洪慈:按照有关规定,你已获彻底平反,“我们恢复你的中国国籍,你要到乌兰巴托中国大使馆来领你的护照,领了护照以后,你回国探亲也可以,回国定居也可以”。接到信的徐洪慈欣喜若狂。
那是永生难忘的一刻。
然而,蒙古人也找他谈话。
这次露面的是蒙古国家安全局,大意是:“徐洪慈,我们对你不错吧。”
他说:“你们是我的恩人,在我面临死亡的边缘,你们救了我。”
“既然这样,”蒙古安全局的人说,“那么,现在你的祖国为你平反了,要你回去,你怎么看?”
“我很矛盾,我在这里成家,当然我永远忘不了我的祖国。”
“我建议你要慎重考虑这件事情,我们欢迎你加入蒙古籍。”
到这个时候,徐洪慈觉得非常奇怪:你们一直不让我加入蒙古籍,现在为何同意了?他曾经提出过这个想法,那是为了安全,假如加入了蒙古籍,他们就不能引渡他了。引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他怕被抓回去,他怕再见到李光荣。但是,当时蒙古对他的要求不置可否,一直拖着。现在却说,“欢迎你加入蒙古籍……”
徐洪慈说:“我就直说了,我曾经多次流露过这个意思,你们不理我。现在我的祖国要我回去了,你又要我加入蒙古籍了,就是不想让我回去嘛。”
那个蒙古人说了一句很妙的话:“这是常理嘛,女人的魅力就在于她没有离婚。”
这句话说得很奥妙,简直不像蒙古人说的。
徐洪慈的回答则是:“祖国的魅力就在于永远令人难忘。”
二十五年,沉冤终于洗清。有多少次梦里,被李光荣追赶、折磨,又有多少次在梦里,母亲远远地招手。徐洪慈想家,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回家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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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十一年,徐洪慈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昨晚我还是“逃犯”,今天已是“华侨”,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做)伴好还乡。……”可是我还有青春吗?我的心一阵阵绞痛着。(《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上海石库门的房子,邻里之间,鸡犬相闻。听说徐洪慈要回来,全弄堂都出来迎接他。
△1984年3月乌兰巴托大饭店,徐洪慈回国前夕全家福
徐洪慈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上次逃回来的时候是1972年,再次回来是1983年,整整十一年了。”母子相拥痛哭。
母亲抱着他说:“你真是我的儿子。”就像当年他逃的时候说的:“你真真是我的儿子。”
这是1983年,徐洪慈从蒙古第一次回到上海。弄堂里所有的老人都流下眼泪,这是发生在他们身边真实的故事。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而今游子不复青春,却终于回到娘身边。
从1958年至今二十五年,我第一次在家和母亲共进晚餐,真有说不完的话。我也拿出奥永和孩子们的照片。母亲一直和我谈到深夜。(《徐洪慈回忆录》未刊稿)
如果说,在徐洪慈亡命天涯的十一年中,母亲是他始终的牵挂,那曾经留下爱恨的医学院、那梦中挥之不去的云南重刑监狱,他该如何了却这些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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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位置没变,现在还在医学院路,枫林路中山医院旁边。
徐洪慈回到学校,第一感觉就是,学校建筑比以前多了,路比以前窄了;第二感觉就是伤感。很多同学都留校了,而同学们看到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很有特征:第一,个子高,一米八;第二,两道浓眉;第三,太多的人大吃一惊:“你还活着?!”
传说有很多版本,有的说他早就死在困难时期的白茅岭监狱,还有说他死在云南,死在云南的深山野林中。但没有关于他一个人逃到蒙古的传说,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医学院轰动了。
大家马上决定要开一个欢迎会。在欢迎会上,他泣不成声。当年的同学朱世能,后来成为我国医学界的著名专家,他说:“当时你的成绩比我都好,没想到你吃了那么多苦,相比之下,我们都还算是顺利的。我们经常埋怨命运对我们不公,但命运对你是最不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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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徐洪慈,大家都绕不开一个人,那就是安娜。
那个曾经和徐洪慈爱得轰轰烈烈,又揭批他最彻底的安娜在哪里?热心的同学要立即安排他们见面。这样一个爱恨交织的人,徐洪慈见还是不见?
事实上,徐洪慈无论是在白茅岭的监狱,还是在云南的监狱;无论是越狱的时候,还是渡过金沙江的时候;无论是差点被急流吞没,还是到蒙古的宗哈拉大森林,他永远忘不了的就是安娜。
他想,最好不见她,不见最好。
但他抵挡不了一种力量,人心的力量,人性的力量。最终,他就跟着姓沈的同学去了。
姓沈的同学把他安排在一个房间,让他等着。这一刻,他心潮汹涌,所有的往事涌上心头。门一开,安娜进来了。在场的一个是姓沈的同学,还有一个叫小熊的年轻医生。
事后他们回忆说,这个场合他们永远忘不了。那种面部表情,那种尴尬,那种肌肉的抽搐,那种眉眼,无法表述。两个人都非常尴尬,可见双方在对方情感世界所占的地位,这是无法隐藏的,这一切都会自动出来说话,人的情感自动打开。
小熊和沈医生借口走了。他们说:“这个场合我们也看不下去,我们也不合适看下去。”
徐洪慈后来回忆说,两人坐下,长久无语。然后还是他先开口说话,却是他事后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很愚蠢的问话,就是:“你还好吗?”
安娜也问他:“你还好吗?你父母还好吗?”
这种时候,两个人的大脑都已经停顿。
两人相见之后,安娜留下了三句话。
她对沈医生说:“没想到他的妻子比他小二十多岁,做他女儿还嫌小。”这是第一句话。这是女人的本性,听上去有点酸溜溜的。
第二句话:“他当时那个处境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无路。”
第三句话:“我们现在都要感谢邓小平,不管是他还是我,我们永远不要忘记邓小平的恩德。”
这三句话给徐洪慈印象很深,记者曾经问他:“你认可不认可?”
他说:“严格地说,前面两句话总要打点折扣。”“我现在看来,不是安娜害人,是政治环境害人,所以这场纠结就这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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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喜交集、恩怨了结之后,徐洪慈立即回到蒙古。这时,他的小女儿叶塞尼亚刚刚出生。
△1984年3月奥永的亲戚在乌兰巴托火车站为徐洪慈一家送行
1984年,徐洪慈带着妻子奥永,儿子安吉尔、波扬特和刚满月的女儿叶塞尼亚一起回到了上海。此后,徐洪慈成了上海石化总厂教育中心的高级讲师,奥永还做了老本行——护士。他们的生活终于恢复了正常。
奥永说:“徐洪慈曾经跟我说过,他要回去。他说:‘我不想住在这里,这不是我的家乡。’我说:‘你要去哪里?你的家乡就在这里。’他说:‘我要走。’来上海三十几年他经常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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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徐洪慈来说,似乎所有的恩怨都了结了,组织上也恢复了他的党籍。2008年4月14日,徐洪慈所在的单位给他颁发了老干部离休证书,从颁发日这一天起,徐洪慈由退休改为离休。
然而,拿到这张离休证书后的第三天,徐洪慈就因癌症引发的呼吸衰竭去世。三个月后,组织上下发了《关于徐洪慈同志享受局级待遇的批复》。悲痛,留给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跟徐洪慈在一起三十多年,他从没辜负过我,我们从没说过什么过激的话。徐洪慈为什么就这么丢下我和孩子们走了?三个孩子都大了,他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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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徐洪慈去世以后,记者胡展奋向我们转述了徐洪慈传奇的一生。从1999年开始接触他的胡展奋,回顾他们这些年的交往时说:“我当时没准备写他,当时听人家谈这个故事,觉得他的遭遇很离奇。而第一次和他接触之后,却印象深刻,那就是——这个人不轻易相信人,有戒备心,为人有点冷淡,但内心很深,见多识广,阅历非常丰富。”
他身上的那种冷淡是,不惊讶。你和他谈话,你说了可笑的话,他是这样;你说了很离奇的事情,他也这样。
他表情不轻露,波澜不惊的那种。这波澜不惊的表情,不是人为的、刻意的、克制的。这并非休养好。你能打动他的事情很少,他自身经历过那么多,惊涛骇浪在他面前是没有传奇的。他就是这么个人。
有一次,胡展奋问徐洪慈:“你的大半生都是在苦难当中挣扎的,你怎么看待自己的人生呢?”
徐洪慈是这么总结自己的:
我在自己的专业上,在自己原先的人生抱负上,我一无所成。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对那种残酷环境、恶劣环境的反抗,这种个人的成功,人格上的成功,我这一生,只有这一点。我心足了。这一点,我对得起自己。
按世俗的标准,徐洪慈没有贡献出什么发明创造,没有贡献多少物质财富,他不是一个成功人士。但对他自己而言,保持了自己人格的完整,昭示了精神不屈不挠的倔强,维护了一个平凡生命的尊严,他的生命,在另外一个维度上企及了一种神圣庄严的意义。
注:本文照片由奥永提供。
讲述人:奥永、胡展奋;编导:谭悦;文稿统筹:张丹翔,荣挺进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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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河南文艺出版社《31人说:我们的中国式人生》,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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