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寻路亚洲:历史、地图与现代世界
真实谎言:地图是怎么说话的
地图反映的不是现实空间,而是人们对空间的想象。如同历史反映的不是过去,而是人们对过去的解释。人创造了地图,也被地图所控制,因此也成为地图的囚徒。
当瓦尔德泽米勒出版了他著名的1507 年世界地图时,他也知道自己所展现的世界图景,对当时的人们来说,是相当惊世骇俗的。于是在地图的右下角,他用拉丁文写了一段话,奉劝那些未经学习的读者(所谓“粗鲁人”),不要因为眼前的景象显得陌生而横加指责:“因为等他们将来理解了(宇宙志),这无疑对他们是更有价值的。”制图师确信:这张地图提供了人们理解世界的钥匙,即使不是在现在,也会是在未来。
很多谈地图学的人都喜欢引用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Jorge LuisBorges)的一则短篇故事:《论科学之精确》。它讲述帝国的制图师们制作了一幅与帝国一样大的地图,图与现实严格对应,分毫不差。但后世终于发现这种精确性毫无用处,于是地图被废弃。把这个故事用在历史上也是一样,我们要是把过去的每天、每小时甚至每分钟发生的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那么这种记录必然毫无头绪,凌乱不堪。
博尔赫斯的小故事清楚传达了“呈现”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不论是时间还是空间,若不经过我们有意识地选择、提炼、组织、整理,并抽象成解释,就没法传达出特定的信息。大多数时候,并不单单是现实决定了意识,人们也同时通过自己的意识塑造了“现实”。这个过程永远是双向的。
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起,欧美的地图学界兴起一种新的研究流派,其中的代表性学者都受到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影响,力主以社会文化视角,反思地图中展现的话语权力,批判传统的科学主义导向。随着新的研究视角的日益普及,地图研究早已不局限在狭义的地理制图学领域,而是扩散至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艺术史、文学等各个人文和社科领域,新的成果层出不穷。今天广义的地图学者基本同意:地图并不只是一种客观的认知工具,它往往带有极其鲜明的导向性和解释性,在引导的同时也会误导。所以一些畅销书会干脆把地图说成是“说谎的”。
其实很多情况下,地图并不是有意说谎。因为每一种地图都有不同的功能,不存在一种地图可以具备所有的功能。
无论中外,在近代以前,很少有地图用一条闭环的国境线来表示国家。这是因为“领土国家”(territorial state)本身是个晚近才通行的理念。倒不是说古代国家不重视统治区域,只是过去疆域的形态和观念更多元、灵活、多变,不像今天,领土是一个神圣、绝对的概念,代表一个国家的主权。“领土国家”这种国家形式,其实是近代以来,欧洲国家在不断的内外冲突中逐渐形成的,它们又以此原则瓜分殖民地。另一些国家则直接或者间接受到殖民扩张的影响,也接受了这个形式,这才使领土国家逐渐成为通行全球的国家想象。它本身是一个历史产物,有特定的产生背景。
所以,制图师是依照特定的国家形态观念创制这个国家的形状的。观念往往先于现实,或者根本只是种从未实现的理想。但看图的人则通过阅读这样的地图,认定了国家的轮廓。在把图标地图当作象征符号的同时,他们也在这个过程中潜移默化地接受了“国家即领土”这个现代理念。
我们应该做的,是回溯不同时代的语境,尝试探讨当时人们是怎样构想世界的,想象的背后又揭示出什么样的地理观念。
英文“map”作为动词,兼有“绘制地图”及“探索、构想、安排、规划”之意。今天讨论地图,特别是古地图,要超越固定的制图法(cartography)观念,把作为精神产品的地图(maps)放回到其社会历史脉络中,去理解人们对于世界的探索、想象和安排(mapping)。正是通过这个mapping——想象到制图——的过程,“空间”(space)被赋予实体的意义,成了被人们理解、占有和利用的“地方”(place)。
再次回到“亚洲”这个话题。不论从经济、社会、文化、宗教、族群等哪个方面看,亚洲都过于多元,没法作为一个自足的概念成立,它只能作为一个相当勉强的空间概念。但如前所述,“亚洲”对于现代世界的形成,又有着极为关键的作用。在欧洲的殖民现代性席卷全球的过程中,它被清楚地投射到地图以及文明认知中了。想象亚洲轮廓的过程,也就成了安排世界的过程。
所以本书想问的是:从古到今,亚洲这个“空间”是如何被构建的?它是如何被赋予“地方”的实体意义的?我们能够怎么言说这个概念?能不能用这个本源上缺乏普遍性的概念,作为认识世界、认识历史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