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晋财(江苏大学教授 博导,镇江市政协委员,广西特聘专家)
今天是大年初一,人们刚刚在爆竹声中完成年末岁首的交接仪式,此时或许正在梦里谋划着新的未来。已经年过半百的我,对于过年已经不再有那种少年的兴奋,留下的更多是一种仪式感。因此,在给晚辈们发完红包,便因一天劳顿留下的疲惫,不等新年钟声敲响就先行休息了。然而,回到故乡的那种兴奋,以及这两天在田间地头的所见所闻,还是让我的睡眠比平时少了许多,凌晨四点醒来就再也无法安睡,总想把这些天看到的,听到的关于故乡的故事记录下来,就像是完成一个重要的使命!这是因为最近几年回到家乡,总会发现一些惊人的变化,这些变化能够让人琢磨的东西实在太多!
村里又见青壮年
曾几何时,我读到一篇名为《凋敝的乡村,回不去的故乡》的博文,被文章中描述的留守故事所感动,因为在我的故乡,这样的时代故事也在上演。两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提及村里的人口构成:32户人家,总人口201人,留在家里的劳动力仅有30人,占15%,老人30人,小孩38人,而外出打工者103人,占总人口的51%!由此感叹由于青壮年劳动力的流失,使故乡不再有猪肥牛壮,不再有美食传承,不再有绿水青山,甚至不再有人情世故。远行的乡民回来,剩下的仅仅是头顶上那朵“故乡的云”!我曾一度为生我养我的这片故土感到失落,感到迷茫,感到无助,但内心的确期望它能够复苏,能够让村民再聚于此,重现往日的热闹!
今年回来我惊奇地发现,村里多年不见的面孔又开始出现:隔壁的小张回来了,现在主要从事农村建筑行业,瞄准农村大量建新房的商机,以自己在外多年的打工经验,在家乡为乡民提供建房建厂方面的专业服务;小叶也回来了,购置了收割机等大型农具,为那些不再以农业为主的村民提供服务,自己也当起了小小的家庭农场主,通过土地流转,耕种着70亩左右的土地;我侄子也回来了,小两口在40公里开外的吉安市开了一家早餐店,依靠打工学来的做面条手艺在城里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大哥大嫂在外数十年,如今也回来了,在县城的工厂里继续着自己的打工生活,但已不再一家人散落在祖国各地。这些在外闯荡多年的乡民,如今回到了故乡,尽管不再以农业为主,但这些青壮年的复归,使那片沉寂多年的故土又开始慢慢有了生机!
村里多了新行当
当初我之所以狠命读书,就是想离开这个村庄,不想再过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那些出去打工的乡民们其实想法可能跟我一样,只是离开的方式不同而已。记得在读高三时,老师给学生最为励志的一句话就是“学习刻苦,9月份开始穿皮鞋,学习不刻苦,那就继续穿草鞋”,农业就成了“苦”的代名词!后来我读了经济学专业,知道农业属于弱质性产业,由于分工程度低,难以带来高的收益,所以,即便你再刻苦,也难以提高所得,还要经常受到大自然的侵扰。要想改变这样的命运,以前只有读书一条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都能像我那样幸运,能够通过这条路让自己走向远方!应该感谢改革开放的政策,给了那些不能通过读书却又想摆脱土地的年轻人一条通往外界的出路,那就是打工。然而,打工生活带来的家庭分离,造就的乡村凋敝,在乡民心中留下的创伤,在现在看来比城乡差别的鸿沟还要大还要深。乡民要返乡,又不想干农业,这就是矛盾!不过,凡事得看两面,乡民们的打工生涯,尽管没有完全让他们变成城里人而能够永远沐浴在城市文明的阳光当中,但毕竟留下了“行千里路”带来的痕迹,乡民们见到了在乡里永远也见不到的大世界,让他们能够用外面世界的思维去思考脚下这片土地的出路。如今在我的故乡小山村里,原来犁地耕田的水牛黄牛换了模样,出现一群群的奶牛;猪栏里养的黑猪白猪土猪换了品种,如今见到的是香猪豪猪;原先农家常喝的黄酒米酒,不见了那些大坛大瓮,换成了精美漂亮的包装;原来卖往粮管所的稻谷黄豆,如今被酿成家烧酒和做成甜腐竹通过微信电商卖向远方。这些来自农业却不再是农业的新行当的出现,是留住那些青壮年劳动力的吸铁石,因此可以说:
乡民的外出打工造就了村里的这些新行当,也是这些新行当,使村民不再远行去打工!
见此情景,引起我的诗兴,随即一首顺口溜:
莫笑农家不入流,岁月正在写春秋。
自古犁地靠畜力,今朝田头立奶牛。
常念河边浣纱女,如今学会抢镜头。
山村前途路何在?三产融合留乡愁!
村里多了新玩意
以前农村人进城,最觉得奇怪的就是不知道为啥城里人在没有生产任务的时候会自觉地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步,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还直较好。因为在农村再也没有比“脸朝黄土背朝天”被毒辣的太阳烤得大汗淋漓难受的事情了!然而,时代说变就变,现在的农村种地,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情形了。邻居小叶家买的一台大型拖拉机和收割机,几乎把全村的土地耕作与收割任务承包了,使耕牛不再犁地,农户不再收割;抛秧技术的使用,让农民摆脱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插秧煎熬;省柴灶、太阳能热水器悄悄进农家,使村民上山砍柴的次数不断减少,即便要去,也已经是骑着摩托带着电锯了;延伸到家家户户的自来水管则替代了原来村民们卖力挑水的身影;就是那些昔日依靠双腿丈量大地的乡民,如今鸟枪换炮大多开上了小汽车。在我住的小山村里,已经很难找到没有小汽车的家庭了,如今的农村到春节,最不稀缺的就是小轿车。
如今在村里做农民,实在说跟城里人的生活方式相比,就是少了一个“朝九晚五”打卡上班的规矩。不过凡是总有两面,久不下地干活的乡民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腿脚已经没有以前利索,身体没有以前硬朗,走路没有以前脚下生风,各种各样的富贵病开始由城入乡,攀上了农民兄弟的身板。于是村里出现了新的玩意:体育运动场地与器材。在我小时候搬块砖头席地而坐看电影的小小操场上,如今布置着高低杠、跷跷板、乒乓球台等新玩意。那些久不劳作的乡民时不时走到操场上,扭一扭腰,伸一伸腿,起初是稀奇,慢慢成习惯!这在几十年前,你能想到么?反正我是想不到的,于是写下一首打油诗:
小小山村变化大,体育器材进农家。
莫说农活靠体力,如今农民穿鞋袜。
山村乡民依然苦
今年回乡所见,的确发现乡村面貌今非昔比,上面描述的仅仅是一些看得见的变化。年前我的老父亲身体不适住进医院,总共花费6千多,出院的时候农村医疗各种保障,给直接报销了4千多,自己只花了不到2千元。这让我感到实质性的农村进步。以前城乡的差别,最为关键的就是城乡享受的社会保障的差别,大多数人削尖脑袋想挤到城里去,为的就是享受城市的社会保障。现在国家放开城镇户口管制,希望有更多的农民工能够进城入户,但响应者寥寥,关键也在于农民工进城很难享受到城市的社会保障福利,而与此同时,农村的社会保障条件却在改善的缘故。所以我说,农村城市化不一定非得把农民赶进城,让农民在农村享受到城市的社会保障也是农村城市化的一种方式。
不过我要说的是,尽管农村如今的面貌已经大大改善,但离我心中的城市化还有很远,离乡村振兴还有很远!突出地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是农民增收依然困难。
小叶告诉我,他流转本村村民的土地进行耕种,每亩租金120元,肥料每亩近300元,农机使用费每亩200元,这样一算,种一亩地的费用至少需要600元,在风调雨顺的情况下,一亩地的收成1000元,可以得到收入不足400元,要是风不调与不顺,种地的收益就很微薄!
二是农业设施依然薄弱。
走过乡村的稻田,你会发现现在很难找到原先的田埂,长期对农田只使用不维护,使稻田边的水渠水沟不复存在,大雨就涝,晴天就旱,导致农业靠天吃饭局面没有实质性改变,这也是小叶最为担心的地方。如今农村没有集体经济,甚至集体还欠债,完成农田水利建设依靠一事一议或者上级的项目制支持,但不管那一种形式,得到的资金都是杯水车薪。没有办法之下,村民们只能寄托于村里的所谓“成功人士”,这些从乡里走出去的精英,怀揣对家乡的感恩,慷慨解囊,鼎力相助,但一个小小的山村,这样的精英又有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