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己｜小黄猫记

北大青年 · 公众号 · 人物 · 2019-02-28 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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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刘　竹　元培学院2014级本科生

曾有寓言讲：智者让几个孩子花一个金币，买来某种能填满整个仓库的东西。前几个孩子都买了干草之流，却都不能填满；最后一个孩子买来火柴，划亮后火光照亮了整个仓库。

猫大概也是这样的东西。要填满一个家，一只猫就够了。

我从小喜欢猫儿，但因为妈妈害怕毛茸茸的小动物，家里一直不让养，只能撸野猫，这成为了我的一大遗憾。2017年的寒假，在西南大学读书的堂弟突然说收养了一只流浪猫，要带他回来过年。

这只小公猫是弟弟学校里的一只三花母猫刚生下的，被弟弟宿舍收养，取名叫王波，名字像人一样如雷贯耳，其实是弟弟班上辅导员的名字。因为太如雷贯耳，平时我们一般爱称他“黄小波”（因为是黄色的）或者“波儿”。

他眼睛又大又圆，脖子特别长，伸长时像乌龟出壳；耳朵正下方略有点秃；眉毛附近的纹路和肌肉走向让他总是带点懵懂、震惊或委屈的表情。不知是不是营养不良，这猫虽是橘猫，却呈现出一种饱和度不足的沙色。不过正因为这特别的颜色，我们才能更容易地从长得都差不多的橘猫中辨识出他，并骄傲地称“这是我们的猫”。

每年过年，我和弟弟两家都会住到婆婆爷爷家。家里多了个猫，就像多了个孩子一样。弟弟常以奶爸姿势把黄小波抱在臂弯里，铲屎任劳任怨，只是在打游戏时，猫儿也会被噼里啪啦的键盘响和呼呼冒热气的散热口吸引过来，试探着就想踩到键盘上，或者在笔记本屏幕与墙壁的狭窄缝隙间灵活游弋，从屏幕上端探出个头。弟弟会有些粗暴地把他揪下来丢开。他不服气再来战，弟弟就会像个年轻父亲一样进入“暴躁老哥”状态，双掌狂抡罩住黄小波全身，黄小波也躺倒、四脚并用地猛刨，娇小的身躯透露出猫科动物的“奶凶”；或者直接把他摁倒、围拢在膝盖上，他挣扎要跑，闹累了居然也就在弟弟大腿上睡着了。其实前面一人一猫对刨的情况，他也能打着打着就睡着了，“受挫了就会莫名其妙地去睡觉”似乎是他的一个特点。

弟弟的父母——在我们的方言里叫二爸二婶——很喜欢小孩，对猫也展现出发自内心的耐心和喜爱。二婶一下班到家，就亲热地呼叫“黄！小！波！波儿~”把猫儿举起来打个招呼。二爸把纸团攒成老鼠形状，用线拴在木棒末端，制成土法逗猫棒，黄小波乐此不疲、纵跃不止，一团黄色的猫影起起落落，在木地板上跳得咚咚作响。有时候用纸老鼠逗他逗得太凶，他总是扑不到，就会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神游天外的状态，纸老鼠砸到鼻子上也愣愣地不反应，像是精神分析讲的“解离状态”。

二爸二婶还用闲置的鞋盒子给他做了窝，垫上毛巾，放上他喜欢的米菲玩偶，很温馨的样子。他自己都还像个小小的玩偶，拎着后颈皮一提就起来了，却喜欢抱着玩偶睡，非常滑稽。

而婆婆爷爷对他的态度比较复杂。他们早年养过三四只猫，但都死于非命。爷爷好静，对猫嗤之以鼻，不闻不问，看我跟弟弟都热络地围着猫转，会冷冰冰酸溜溜地丢下一句“玩物丧志！”猫儿也很识趣地跟爷爷没什么交集。

婆婆嘴上也嫌麻烦，但对猫儿体现出的溺爱，酷似当年对待我和弟弟的方式。

黄小波喜欢喝厕所桶里的水，或者舔洗澡后厕所地板上的残水，可能这对猫很有滋味吧，但确实不太干净。我跟弟弟往往简单粗暴地把他拎出来，但婆婆会嗔怪地站那儿跟他讲话：“不要喝，不干净！快出来！”

黄小波喜欢在吃饭时来凑热闹，我们的腋下、肩旁会时不时突然钻出他的猫头，直奔我们的饭碗；如果有空位置，他一定会坐上去，像家族的一员一样，伸长了脖子眼神直勾勾地想偷吃。婆婆也是唯一一个会苦口婆心地跟他讲“下去！这些东西你吃不得，吃了要被咸死！”的人。

甚至过年的时候，我们热络地给黄小波举着红包摆拍，他表情冷淡，婆婆还责怪他：“真不开朗，怎么都不说话！”但可惜猫儿不能理解这一番苦心，也实在是不会说话。

猫儿刚到时还小，吃多了会拉肚子，要控制食量，但猫儿自己不懂得这些，给定的粮吃完后就会来人腿边喵喵软蹭，我跟弟弟都能免疫，但婆婆每次都会以紧蹙的愁眉、焦虑得手足无措的姿势和要哭的语气，跟弟弟讲：“哪里才给他这么一点嘛！你看，他又饿了！”婆婆还会背着我和弟弟偷偷给猫加餐，仿佛是把爱和食物画了等号。寒假结束猫走时，他果然从瘦骨嶙峋的流浪小猫仔，变得初具橘猫的身姿。

我最喜欢这只猫的一点，是他晚上睡觉一定要紧紧挨着人睡。从前一直在网上看到宠物博主们说猫冬天会给自己暖脚，很好奇抱着猫睡的感觉。

弟弟在学校时，宿舍四人，黄小波晚上会随机钻入某人的被窝。二爸二婶觉得不太干净，试图晚上关上卧室的门，让黄小波到自己的猫窝去睡。但这样做，刚躺下来，就会听见平时不吭气的黄小波在门外一声声高低错落、愁肠百转的猫哭。更要命的是能一直哭，特别吵，像小孩一样，叫声能激起人心中的怜爱。最后也只好放他进来，把门留一条缝，方便他半夜出去上厕所和吃东西。

我现在还能想起抱着猫儿睡觉的感觉。我们的卧室是榻榻米式的，在地台上铺上棉絮睡觉。黄小波往往先走到枕头旁边，探头探脑，后来发展成礼节一般的常规仪式：他做出这个动作，我们就会掀开被子的一角，让他顺滑柔软地往被窝深处钻去，在人肚子和蜷缩的大腿形成的小窝处安顿下来。他也知道哪里暖和呢，当我强行把他往更深处塞、想慰劳一下我在没有暖气的重庆冬夜里冰冷的双脚时，他就会一失刚才的灵动，变成一滩消极抵抗的肥肉。

偶尔，他也愿意把头露在被子外，大花被子端头露出一张玩具一样精巧的小猫脸，跟我大眼瞪小眼。从这种平视的角度看猫脸，恍惚之间竟觉得他有点帅气；后来这么对视时，我总忍不住亲亲他毛茸茸湿漉漉的小猫嘴。

人的肚子比想象中敏感，能感受到他略快于人类的呼吸起伏、顺滑的绒毛、偶尔扑棱的耳朵。当他很小的时候，小爪子还一定要轻轻搭在人的大臂上，仿佛一个怕黑的孩子。黄小波还会做梦，爪子突然收紧、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我有时会把他从噩梦中推醒。

我们都怕他在被子里会被闷死，但他似乎安之若素，一次能睡很长时间。晚上我们睡熟时，他也会钻出来走走，朦胧之中能感觉到枕头上从左至右被他踩得凹陷下去，有时候头发也会被踩到。他小时候偶尔在家里莫名其妙地狼奔豕突，就像被我们看不见的鬼影追着一样，从客厅一路冲进卧室，飞到飘窗的纱网上挂着。最惊险的一个晚上，我关灯后面对飘窗，隐约看见窗台上有个低伏的猫影，因为没有戴眼镜看不清，就眨巴眨巴眼睛多看了两眼。只见那猫影越伏越低，团紧身体，然后唰地一下往我眼睛上直扑过来，毛茸茸的猫爪子撞上我的眼球，瞬间火辣辣。想必是他在黑暗中看到我忽闪的眼睛，当成了什么新奇的玩具吧。

现在，黄小波两岁，也做了绝育手术，整只猫一下变得大只和懒散了许多。偶尔跑酷，但乒乓球、纸老鼠再也不能逗得他平地起飞了。他小时候还能在弟弟玩手机游戏的时候，蜷缩进弟弟的臂弯间，现在他在弟弟膝头都要满溢出来。平时在家里走来走去，那缺乏饱和度的沙黄色皮毛上虎纹闪闪，脚步慵懒而柔软。其实他的脸盘虽大，但都是下巴两侧的毛撑的，当他仰头到四十五度的完美自拍角度时，大眼睛扑闪扑闪，还是能看出小时候清秀帅气的模样。

我跟弟弟想方设法安排了些活动，想让他的猫生丰富多彩，但遗憾的是由于天性不合，他似乎不太乐在其中。他唯一喜欢的，大概只有除夕之夜我们吃年夜饭时、也给他开个罐头这一项；连随后把红包塞到他猫手里拍贺年照片，他都一脸无奈无聊。

但最重要的是，我们家喜欢旅游，也希望他能跟着我们走遍山川大海。刚带回家时，我们以为他活泼亲人，直到过年时家里来了一群远房亲戚，黄小波被吓得缩进卧室，往床底一钻，我采用巴甫洛夫原理、狂抖猫粮袋子他也不出来。到了饭点，亲戚们都围坐在饭桌旁，我一看，他正从卧室门缝中探出圆溜溜的猫头，大眼睛惊惧地看着外面。我们隐隐感觉到，他也许有一颗羞怯的内心。

后来举家自驾到市郊的古镇时，我们也带上了他。那时经验不足，连个背猫包、猫绳都没有，坐车时只能把黄小波抱在怀里。到了目的地，我们买了个竹编的鸡蛋篮子，把他放进去提着，期待他能欣赏人流如织的古镇小街。

后来在一处草地，我们把他放出来，他四处嗅嗅、熟悉环境，慢慢放开胆子越走越远，后来竟像小老虎一样钻进了茂密的灌木丛。我跟弟弟急了，两面围堵，慢慢缩小包围圈，再拿着猫粮利诱，正要捉到时，古镇上却突然炸响了鞭炮声，黄小波受到惊吓又跑开。最后我们满身露水划痕才把他捉回来。

虽然很希望黄小波能像我们家庭的气质一样，喜好旅游、健步如飞，最好能被牵着虎虎生威地巡游，但似乎他的天性不在此，勉强不来。绝育手术之后，他的胆量甚至不如从前，一到开阔地方也根本不探索，整只猫抖得像果冻一样，手足无措地往弟弟双脚间的狭窄缝隙钻，猫腿僵硬奇异地拐着，似乎路都不怎么会走了。临床心理学讲的广场恐惧症，发作起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最后一次出游尝试发生在今年春节，我跟弟弟突然好奇把黄小波带到动物园玩会怎么样。黄小波本来在窗台上悠闲打盹，突然被我们套上猫绳、塞进背猫包，背猫包的窗口露出他一脸懵懂、但隐隐感觉到不对的圆眼睛。动物园里许多家长抱着小孩来，而我们抱着黄小波这只十斤重的大肥猫，乍一看也没有违和感。

到猴子笼前时，猴群本来一盘散沙各玩各的，看到黄小波就呼啦一下聚拢，吱吱喳喳，指指点点，交头接耳——黄小波反而被当成奇观观赏了。但是，正如之前的出游结果一样，除了猫儿，大家都很开心。黄小波只在金鱼箱前表现出一些游兴，其余时间里，接近笼子、闻到动物气味时，不管是草食动物还是肉食动物，他一律瑟瑟发抖。

这种瑟瑟发抖，在大型猫科动物展区里尤其明显。重庆动物园的大猫展区，都是钢化玻璃墙围起来的大草坪，草坪和玻璃墙根之间有一段电网，大猫没法靠近。在老虎区时，老虎有些焦虑地在远离游客的地方走来走去，没看到黄小波，黄小波也有些焦虑地扭过头来。到了黑豹区，黑豹本来也在刻板地踱步，却偶然看到了黄小波，那一双铜铃般的黄眼睛顿时定定凝视，也不兜圈子了，就在黄小波面前试图找到绕过电网的路线。黄小波跟黑豹对上了眼，终于吓得在玻璃前蹲不住了，反身跳入我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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