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河西走廊像一条静止的银河,城镇,村庄,农田,公路,铁路,长城……镶嵌在河面上。
我们驱车从甘肃武威到肃南,然后再从肃南翻越祁连山到青海。
农耕与游牧在河西走廊交汇,田地与畜群不时出现在眼前。村庄散落在道路两侧,土坯垒成的院墙高过屋顶。坟地零落地分布在旷野中,坟前砌有砖石围墙。
我们停下车,走进冻硬的农田。庄稼残梗上结着白霜。四个牧羊人在烤火。他们伸着双手,沉默地盯着火苗。潮湿的灌木冒着蓝烟,发出痛苦的噼啪声。远处,另一个牧羊人独自生起一小堆儿篝火,仿佛在上演牧羊人版的狼烟传信。
十年前的秋天,我们曾走过这条路,那时通往肃南的公路还是一条省道,现在升级成了国道。我们试着找寻当年的记忆:某个转弯处的露营地;攀爬过的大红山……然而,这些地方现在开发成了旅游景点,建起了酒店和度假村。
我跨过路侧的护栏,钻进灌木丛,迎面撞见一个小伙子,我们都吓了一跳。我告诉他,我想拍冰封的河面。他说,他有两匹马要在附近放养,担心马会跑上公路,准备把沿途的缺口用树枝拦上。小伙子手里拎着缰绳,我没看见那两匹马。
▲武威,风沙中作业的农民
▲河西走廊,霜地里烤火的牧羊人
▲河西走廊,三角形羊圈里的藏系羊
傍晚前,我们抵达肃南。
“夜里会下雪,你们明天不要冒险!”我们先后遇见三个裕固族女人,她们都异口同声地劝我们明天不要开车翻越祁连山。第一个女人是老虎沟加油站的女员工,接着是旅馆的前台接待,然后是一家饭馆的老板娘。她们性格爽朗,一脸和善,说话时总是面带微笑。
天色阴沉,气温骤降,灰色的云在山脊上翻滚。
旅馆建在山口,除了隔壁来自宁夏的客人,只有我们。夜里,房间很冷,好在有电褥子。天没亮,我就拉开窗帘。果然下雪了,窗外一片银白。我长久地盯着马路,看是否有车辆经过。一个男人独自从山里走来,肩头上落着雪。过了一阵儿,我听见汽车的引擎声,是一辆闪烁着黄色警报灯的扫雪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车辆经过。
我们出发时,空中仍飘着细雪,公路上积着半指厚的雪。山谷里,奔腾的隆畅河此时被冰雪禁锢,只有河道中央的涓流在奋力流淌。这条河发源于祁连山野牛达坂,流经肃南,入河西走廊,最终注入黑河。祁连山孕育了河西走廊的石羊河、黑河与疏勒河三大水系,是河西走廊的生命线。
一辆当地牌照的本田CRV超过了我们,尾部卷起一团雪雾,然后拐下路肩,像是滑入了山谷。原来前方山体滑坡,路断了。我跟着CRV沿着山径绕行,过了一座窄桥后重新驶上公路。CRV突然停车,下来四个男人,他们探身向河谷张望,比划商量着什么。我猜他们是在物色放牧的地方。
▲雪绘的祁连山
▲河西走廊,旷野上的明长城烽火台遗址
路况似乎比我们想象的好走,但是随着海拔升高,道路越来越崎岖,积雪越来越厚。
一个拄着棍子的老妇靠在路边护栏上。她周身包裹严实,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我以为她要搭车,于是把车停下。她告诉我,她在放羊。她用棍子指指山沟,一群背部刷着蓝漆的藏羊正在雪中觅食。我们正准备走时,老妇又用棍子指向三百米开外的山崖说:“青——羊。”我望向崖壁,什么也没有。老妇加重语气重复:“青——羊,青——羊!”我定睛细瞧,峭壁上有东西在动。我拿起望远镜,不得不佩服老妇的眼力。峭壁上有三只岩羊,它们褐色的皮毛几乎与山木融为一体。岩羊号称“崖壁上的舞者”,可以在90度的峭壁上攀爬奔跑。
雪停了,太阳钻出云层 。我们在一处山口停下车,然后爬上山顶。几只山鹑趴在灌木下栖息,它们不想因我们的出现而浪费体力,懒散地扇动两下翅膀就原地不动了。此刻,我们站在祁连山腹地一座无名山峰上,望着像撒满糖霜似的皑皑群山,再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以及那种不在乎他者生死的力量。
我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我大口呼吸着稀薄但纯净的空气,缓解不期而至的高反。我走向妻子,这时才发现她泪流满面。我问她咋了?她说,没什么,只是风有点儿大。
▲发生雪崩的山峰
▲张掖市郊,买卖羔羊的牧民
▲结冰的隆畅河
过了东山隧道就是青海省。快到隧道时,我遇见一台正在作业的铲雪车。我问一个手持相机、记录作业的养路工人,“前面路况咋样?”他说,“好走,过去就没雪了。”接着他又在铲雪车的隆隆声中补了一句,“遇见岔路……别……走……隧道……”
一块蓝色提示牌出现在通往东山隧道的岔路口,上面写着:“路面结冰,请绕行山路。”高反令我反应迟钝,我眺望山谷里带感应门的东山隧道,琢磨养路工人的话:走隧道?还是走岔路?恍惚之间,我拐上了满是积雪的山路。左侧是深谷,右侧是峭壁,这条险路终于唤醒了我十年前的记忆。狭窄的山路上只有两条被雪填满、难以辨识的车辙。走了大约两公里,道路彻底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退回去比闯过去更危险!”肾上腺素在一瞬间战胜高反。一侧车轮骑在山坡上,一侧车轮陷入一尺厚的积雪里,车身倾斜,轮胎打滑,我们侥幸冲出一条不归路。行驶了7公里后,我又看见了“东山隧道”四个字。起先我懊恼地以为迷路了,稍后恍然明白那个养路工人的话。我们应该走隧道,而不是冒险绕行山路。那块蓝牌子很可能是几天前临时设立的,忘记移除了。
明烈的阳光带着些许暖意,刺骨的寒风在高原徘徊,空气中闪耀着令人晕眩的醉意。我感觉自己像在酒驾。
一进入青海,农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草原,牲畜也由羊群变成了牦牛群。身披长绒的牦牛面容沉静,带着神性的目光注视着我们。
▲通往青海的岔路
▲青海阿柔寺,煨桑的喇嘛
▲青海峨堡镇,走在街上的藏族兄弟
隐藏在祁连山腹地的二尕公路是中国西部最寂寞的公路之一,尽管路面也有积雪,但路况很好。我打开音乐,加大油门,在公路上疾驰,结果在一个坡道转弯处,车身突然出现侧滑。我犯了一个错误,本能地踩下刹车。此时车辆的防抱死系统启动了,当该系统判断车轮即将出现抱死时,立即减小制动器的制动力,防止车轮抱死,其后果是车辆会以点刹的状态滑行,斜斜地冲向对向山体。我不想撞上山体,不想被可能弹开的安全气囊击晕,更不想像几年前西部自驾那样,车子被人追尾托运回北京,毁掉出行的好心情……所有的“不想”在一瞬间凝聚成一个飞速向右打满方向的动作,眼看车头就要吻上山体时,车身猛然来了个神龙摆尾,奇迹般地改变了方向,但是尾巴甩大了,车尾开始滑向路右侧的深谷,我疾速地又将方向盘向左打满,结果还是慢了半拍,“砰”的一声,车右屁股蹭在了水泥隔离墩上,摩擦力减缓了滑行速度,同时也间接地摆正了车身。我把车慢慢停在路边,坐在驾驶室里,眼睛直直地看着反光的路面,庆幸路上没有其他车辆。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在冰雪路面上经历“漂移”。有一年冬天在塞罕坝自驾,也是在一个积雪的坡道上我们的车失控地转了三四圈后,一头扎进雪沟里。我们下车查看车况,我的心情有些沮丧,妻子却淡淡地说:“没事,只是皮肉伤。”后面的路我不敢再大意,但凡遇见坡路或弯道,都会用降档的方法代替刹车。
祁连县地处祁连山腹地中段,丹霞地貌的祁连山高耸在县城边。我们住进一家新装修的连锁酒店,大堂昏暗冷清,我们像是唯一的客人。前台姑娘热心地为我们升级了带阳台的房间,可是这么冷的天,我不想站在阳台上赏风景。事后我才明白姑娘的用意,原来房间的地暖烧得像火炕似的,我不得不打开阳台门换气。
我头昏眼胀,疲惫不堪,倒在床上却热得睡不着。墙上的一块长亮触摸屏引起我的好奇。它是一个供氧设备的调节器,上面有好多功能键,我一通按,结果把它弄得缺氧——死机了。触摸屏上方贴着一张藏文和汉文的“民警提示”,内容包括禁毒宣传知识、赌博成本、涉枪涉爆违法犯罪成本,其中“打架斗殴成本套餐”分为五类:基础套餐——当兵政审不通过;重要岗位政审影响三代;企业招工不通过……套餐一——轻微伤的打架成本:5日至15日拘留;200元至1000元罚款;医药费,误工费等赔偿;因拘留少挣的工资。套餐二与套餐三分别是轻伤、重伤的打架成本。套餐四是死亡或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的打架成本。
我热得被迫来到阳台上看风景。祁连山的山脊像心电图似的横在天际线上;一头公牛站在公路中央踌躇不前;当我把目光收回酒店的庭院时,有种似曾相识感,我不确定我们是否住过这家酒店,酒店用品上还印着上一家店名。我走回燥热的房间,妻子已沉沉地睡去。
早晨8点,天仍暗着。我在似睡非睡中恢复了体力,但妻子却感到不舒服,精神恍惚,浑身酸痛。吃过早餐后,我到楼下热车,气温显示零下19度。车身上凝着一层冰霜。我从钱夹里翻出一张书店会员卡,用它刮除风挡上的霜花。
▲云雾中的一座险峰
▲覆盖着积雪的祁连山公路
▲青海祁连,一个男人走在雪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