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农妇17年的追凶之路

▲李桂英追凶时买了很多法律方面的书，她认为侦查学给她帮助极大。（南方周末记者 王瑞锋/图）

“捉拿凶手”。河南项城农妇李桂英十多年来的想法，就是把伤害丈夫致死的凶手捉拿归案。

2016年9月30日，当法院送达的文书显示最后三名嫌犯分别被判“死缓、无期徒刑和十五年有期徒刑”时，她的心情稍稍舒坦一些。此前，最早服法的两名罪犯已刑满释放。

1998年初，项城南顿镇齐坡村李桂英的丈夫被同村5个村民伤害致死，5人随即销声匿迹。由于当地警方未能抓获嫌犯，李桂英自己踏上了缉凶之路。

她从书上自学侦查学和伪装术，发展全村村民做“线人”。李桂英用了17年时间遍寻十多个省份，最终找到4个凶手。2015年12月，农妇李桂英缉凶的传奇故事被媒体关注的第17天后，最后一名嫌犯被警方抓获。

10月21日，坐在一幅画满圆圈的中国地图前，李桂英说起她缉凶去过的地方。

李桂英如今已经60岁了，缉凶时养成的警惕眼神不复存在，换之以慈祥和善的笑容。自己缉凶的17年间，农妇李桂英尝尽人间冷暖，也得到过许多陌生人的帮助。

知恩图报，是她做人处事的简单哲学。缉凶闻名后，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维权者上门，向李桂英学习维权经验。“信法不信访，法律肯定比上访好使。”李桂英对求助者反复念叨。有时候，她也会忽然陷入沉思，感叹自己这17年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如果没有18年前的一场争执，李桂英将过着一个普通农妇该有的平静生活。

李桂英和丈夫齐元德曾是河南项城南顿镇齐坡村的民办教师。两人结婚后，李桂英被选为村妇女主任，齐元德脑子灵活，买来机械设备，做铆钉加工的生意。一家人日子红火，在全村最早买了拖拉机，盖起第一栋小楼。但一场争端，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命运。

当时的情景，李桂英至今仍记得很清楚。1998年农历正月初三，李桂英和丈夫走亲戚，傍晚回村快到家时，李桂英遇到几个邻居便聊起天来。

一旁经过的村民齐学山以为李桂英在骂他，与其发生争执，拿砖头砸李桂英。随即，齐学山的兄弟齐金山、齐保山和同村朋友齐海营、齐扩军拎着杀猪刀、铁锨和木棍一起上来围打李桂英。丈夫齐元德听到妻子被打后，拿着镰刀冲出家门替李桂英解围。

事实上，在冲突发生前，两家人的积怨已久。李桂英因一块宅基地与齐金山产生过纷争，而齐金山、齐学山、齐扩军和齐海营四家曾因超生被处罚，他们怀疑妇女主任李桂英就是举报者。

“我自己都生了5个孩子，怎么可能举报他们呢？”多年后，李桂英向南方周末记者说。

那天的冲突最终一发不可收拾。根据齐保山、齐学山落网后的供述，他们兄弟5人曾谋划要打李桂英夫妻两人一顿，甚至弄死两人，“哪怕‘破上’一个兄弟的性命，给他们抵命”。

打斗中，齐元德被手执杀猪刀的齐金山刺中左胸，又被齐海营的铁锹击中脖子，在送医的路上伤重身亡。李桂英的腿和肚子也被杀猪刀刺中。

冲突过后当晚，齐金山等5人销声匿迹。李桂英伤愈出院后，多次到项城市公安局询问案情进展，但得到的答复却出乎意料，“警察说，已经立案追逃，但人跑了没有线索，你有线索我们就去抓。”

这是李桂英第一次跟警察打交道，头回知道“抓人要自己找线索”，而不是像电视上演的“警察开着警车追犯人”。

“我觉得丈夫死得太亏，警察没线索，我再不管，就没人管了。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让别人看不起。”李桂英说，她给亡夫立下“承诺”——把孩子拉扯大，把老人送进土里，替男人报仇。

“这样我就对得起男人了。”这个农妇决定按照自己的方式，缉凶破案。

为了追凶，李桂英特意往家里“请”了一尊关公像。每次缉凶出发前，她毕恭毕敬地上香，祈求关公能助她一臂之力。她不相信老天就没个公道。

该如何从茫茫人海中找出藏匿的5个人，这名上过高中的农妇首先想到的是活学活用毛主席的话，“依靠群众、发动群众”。

如何发动群众？齐坡村有村民上千户，李桂英首先用排除法排除了与齐金山等人有亲戚关系的一百多户。剩下九百多户，她挨家挨户拜访，请这些村民留意齐家人的线索，而且每户她起码去两次。

她的经验是，“第一次拜访要晚上偷偷去，探探口风。头一次去，人家说那可不中，就不能再去了，更不能带东西，不然就打草惊蛇。要是人家说中，第二次再去，这叫投石问路。”

李桂英说，没想到全村九百多户村民都愿意做她的“线人”，有村民还偷偷给她提供了齐金山和齐海营的照片。

这与李桂英的大方有关。超过20户村民提出明确要求，提供线索得给线索费，而且出门找线索要“包吃包住包车票”，李桂英欣然答应。

有一些村民跟李桂英做起了“生意”。一名村民告诉李桂英，他亲眼看到齐金山在昆明卖馍，李桂英在昆明蹲守了两周，也没有找到齐金山，但村民为此却要走了她5000元线索费。

镇上一个生意人跟李桂英打包票，只要给他4000元钱，他就能把齐金山从许昌带回来，李桂英给了钱却没见到人。第二次，这个生意人又跟李桂英要了3000元，保证把人从新乡抓到。李桂英付钱的当晚，这名生意人连夜搬家离开了镇子。

好在李桂英精心布下的眼线，不断从全国各地带来消息。1998年3月，一张“线人”提供的字条辗转到李桂英手上，字条上写着齐学山正在北京房山一处工地打工。

李桂英决定亲自把嫌犯“缉拿归案”。出发前，她特意从书店买了一本《侦查学》的书，学习侦查技术。除了背着日常生活的毯子和衣物，她还购置了墨镜、围巾、口罩、帽子伪装自己。按照字条的指示，李桂英在一处工地蹲守几天，果真发现了齐学山。她赶紧将线索汇报给当地公安局，齐学山被抓获。

半年后，一个在山西打工的村民偷偷回村找到李桂英，说看到齐保山在古交市工地熬柏油。以同样蹲守的方式，齐保山落网。2000年，齐保山、齐学山被项城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15年。

一名给李桂英提供过重要帮助的“线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愿意帮助李桂英，是因为“她带着5个孩子抓人太可怜，不帮没天理”。

齐学山和齐保山落网后，让在逃的齐金山、齐海营、齐扩军活动更加谨慎，李桂英的缉凶陷入胶着。她觉得自己像扑火的飞蛾，一有风吹草动就扑过去，足迹遍布天南海北。

有人告诉她，在江苏盐城看到了齐扩军，在内蒙古看到了齐金山，李桂英匆匆跑去，都一无所获。2000年，据线人报，三人在新疆一座大城市开货车，李桂英让姐姐和姐夫去伊犁边打工边找，自己去了乌鲁木齐。2003年，有村民说看到齐扩军在海南三亚卖水果，李桂英跑去按图索骥，一个水果摊主说齐扩军刚搬走。

2005年，村民说齐金山在贵阳打工，但李桂英还是扑了个空。同样是这一年，在山东日照和江苏南京，李桂英已经找到了齐金山的住处，只晚了一步，他便搬了家。

从内蒙古的厂矿到山东的海边，从三亚的水果摊到昆明的馍店，从贵阳“馒头一样的山”到新疆乌鲁木齐，十几年来，李桂英缉凶的踪迹遍布全国十几个省份。多年做生意攒下的几十万元全部耗光。

但最后三个嫌犯的面容，清晰地印入李桂英的脑海，“齐金山络腮胡子大眼睛头发少，齐海营塌鼻子小眼睛，齐扩军卷头发翻嘴唇。”每到一个地方，李桂英都会努力让当地人相信，她与这三人是走失的亲戚，“你说是命案，人都吓跑了，没人帮你”。

但义无反顾并未换来好结果。最沮丧的时候，2009年在新疆伊犁，李桂英的钱包被偷，她身无分文，只能在广场、天桥下过夜，靠捡瓶子维生。

“老天爷咋就不明呢。”李桂英哀叹。没钱买回程票，她哭着告诉伊犁到河南的个体户司机，丈夫被人杀了，她自己来抓凶手，钱包被偷了，“司机很同情我，没要钱”。

根据多个线人提供的“情报”，李桂英坚信，齐金山就在新疆。2010年，她第三次到伊犁，蹲守了一个月，仍旧空手而归。“村里有我的线人，也就有对方的线人，我在侦查，对方也会反侦查。”李桂英说。

2011年终于出现转机。这一年，齐学山和齐保山刑满释放，在村里盖房子。李桂英分析，刚出狱的人不可能有钱盖房子，一定是在外打工的齐金山暗中资助他们。

李桂英说服一名“线人”，以相约一起打工的名义，要到了齐保山的电话号码。李桂英的一个朋友在移动公司上班，她送去价值两百块钱的牛肉，查出了这个电话号码的通话清单。

李桂英查到，齐保山的手机号是用朋友的身份证办理，通话记录中频繁有一个新疆打来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的机主叫吾买尔江，在吾买尔江的通话清单中，有张××打来的电话，而张××正是齐金山的表弟。

“那就推测出，吾买尔江百分之百就是齐金山。”李桂英说，她将这一推测告诉项城警方，希望警察能利用手机定位抓人。李桂英还将电话号码和齐金山的追逃信息提供给新疆警方，不久新疆警方传来一段视频让她辨认。李桂英一眼认出，视频里翘着二郎腿吃饭的人正是齐金山。

2016年10月21日，农妇李桂英不无自豪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一招正是她从书中学到的“信息技术侦查”。彼时，李桂英复印了四五本通话清单，每一本有上千个通话记录，每晚她从这些通话记录里，筛选出可疑电话。

用线人的情报和同样的侦查手段，李桂英寻找齐海营时同样奏效。2015年3月，一个线人告诉李桂英，他记起齐海营曾去派出所办过身份证。

“这个线人说，2011年他看到齐海营穿着羽绒服去派出所，拍照时穿着白衬衣扎领带，出来时又穿着黄大衣。”这提醒李桂英可以申请查询齐海营的户口信息，但遭到项城警方的拒绝。

对此，项城市公安局一位官员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表示，派出所的户籍办理人员“因为工作量大，没有注意到齐海营为在逃嫌疑犯”。

李桂英并没有放弃，她通过各种关系，在外地查询齐海营的户口信息时发现，齐海营已改名为齐好记，她还查询到齐海营女儿的电话。

2015年7月，周口市中院以故意杀人罪对齐金山再审裁定，判处齐金山死刑，缓期二年执行，限制减刑。

死缓的结果，李桂英并不满意。2015年11月，她到北京准备反映此事，在信访局偶遇一名老干部，老干部为她找到媒体把她替夫追凶17年的故事曝光。

公众的广泛关注，让此案的处理速度超出了李桂英的想象。随后，项城警方成立工作组，齐海营被抓捕归案。2015年12月3日，媒体报道17天后，最后一名嫌犯齐扩军在新疆落网。

至此，李桂英的“杀夫仇人”全部归案。

17年追凶，满是辛酸。回忆往事，60岁的李桂英觉得有些恍惚，只是觉得自己付出的代价有点大。

2016年9月30日，李桂英收到周口市中院一审判决书，被告人齐好记、齐扩军以故意杀人罪分别被判处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十五年。同时，河南省高院终审裁定，主犯齐金山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限制减刑。

对这一结果李桂英表示不能接受。10月8日，她再次递交再审申请和抗诉申请，她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替夫报仇。

仇要报，恩也要报。缉凶闻名后，李桂英成了镇上的大忙人。去年底以来，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维权者上门，向李桂英学习经验。

对于来访者，李桂英都热情招呼。多年来，跟有关政府部门打交道无数次，李桂英最深的感受是不受待见，不被搭理，“你就站在那里，人家看你跟耳旁风一样。”她告诫在公安系统任职的儿子、女婿，“想想妈的遭遇，你们对待老百姓可得热情，可得办事。”

今年5月，李桂英推出了李桂英牌豆腐乳。她对豆腐乳有特殊的感情。十几年前缉凶时，她住在全国各地的旅馆，吃的菜就是自己做的豆腐乳。

她的想法是，如果豆腐乳生意做得好，等有钱了就发起成立公益基金会，帮助跟自己遭遇类似的刑事案件，“回报当年帮助过我的人”。

来求助的人多了，她干脆做了个来访登记表，像信访部门一样，让求助者自己把反映的问题写下来，“有证据的写，没证据的不要写，法律就是看证据”。

李桂英再将这些登记按照刑事、民事分门别类，请律师来解决。10月中旬，她和律师共同创立的“李桂英法律服务网”上线，宗旨是“为需要伸张正义的人公益服务”。李桂英坦言，对于全国各地来的求助者，她想帮但自己没有能力。“信访不如信法”，是她对求助者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10月21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李桂英回忆过往时已经变得很淡然。在她的头顶上方，是一幅中国地图。地图上画着十几个黑色圆圈，每一个圈表示她缉凶去过的地方，远看像是铐在地图上的几副锁。

为了追凶她花了17年时间，但李桂英依然坚信，“法律是公正的，只是极少数执行法律的人出了问题，歪嘴和尚念歪了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