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周五下午的Outback西餐店，灯光晦暗，穿黑色工作服的服务生们在一排排餐桌间熟练地游曳。低沉的萨克斯风曲子，从墙壁的音箱网里徐徐探出触角来，和酒精的芳香，懒懒地缠绕在一起。
一名服务生举着托盘，从厨房附近的黑影里走出来，靠近中间的一张餐桌。他将一个大圆盘从托盘内取出，划着曲线摆到桌前坐着的年轻女士侧，用恰到好处的声量介绍到：“Lamb chop, medium-well——”，尾音稍稍拖长。
桌上的顶灯纹丝不动地悬于中央，灯光投在餐桌中心，照出一缕缕白色的雾气，正从焦色的羊排表面，迷迭香颗粒之间钻出，羊排筋膜和一端骨头处，带着微粉色的血丝，空气里添入了羊肉特有的迷人味道。
“吃呗，七分熟的羊排，刚刚好！”
说话的是对面坐着的年轻男性，穿着白衬衫和西裤，带着公文包，像是下班后还没回家。
微光，红酒，羊排，音乐，精心打扮过的妆面，约会的氛围像是美剧的定格画面。
“Sure, Micheal. Cheers！”女士端起桌上的红酒杯，向男士微微致意。她持一口特意练习过的英伦腔，音调低沉，鼻音饱满。
Micheal举起酒杯，点了下头，表示回礼。
晚餐正式开始了。
Micheal对餐桌礼仪不如Athena熟悉，先是刀叉和瓷盘相撞发出了不悦耳的声音，后来又在英文对话中败下阵来。他嘴里含着着没嚼碎的牛肉，咕哝出一口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小雅，吃饭别讲英文成不？今天实习，跟我那些同事已经讲了一天英语了，累死我了，哎嘛，吃饭就别讲了！”
Athena嘴角向下咧了咧，摆了一个欧式摊手的表情，表示接受，“OK！”
顶灯照着挥舞的刀叉，影子活泼地在餐桌和白衬衫上跳跃。
转眼间餐厅已经满员，却不显得拥挤，昏暗将他们隔成成群的小方块，簇拥在各自的桌前，围着一片明亮，大快朵颐或是细抿轻啖。他们上半身的躯体，前半部分被灯光映出，后半部分隐于黑暗。
“小雅，你九月份有空吗？”Micheal吃完盘里的牛排，开始谈起了正事。
“九月份，你有什么事吗？”盘子里的羊肉已经被雅小姐分割为一个个小立方块，这样可以避免肉类入嘴的时候粘到嘴上的迪奥999唇膏。
“我想带你回我们家，我们交往了快半年了，我爸妈想看看你。”一股期待顺着Micheal的喉管流出。
“Oh——Sorry, Micheal.”Athena手心和眼皮都向下顿了顿，控制更多的英文蹦出来。参加宴会吃西餐说英文，是她打小就向往的生活方式，何况她的英语那么好，日常却缺少大显身手的机会。“我计划了一个长途旅行，可能六月份就要出发了，十月份才能回香港。”
Micheal没出声，Athena描绘起她美好的旅行计划来：“我要去地中海，要去巴比伦，要去埃及，you know, I’ve always dreamed of being there since my childhood （这是我从小的梦想）!”
“哦，”Micheal用叉子戳着团在生菜叶上的土豆泥，菜叶也被戳出洞来。他是一个没有这类梦想的人，古文明对他来说没有吸引力，值钱的财宝早已被搬进博物馆或是被私人占有，不值钱的才待在原地被风沙腐蚀。“你又要出去玩——旅行了。”他喝了一口红酒，酒精流过他的舌头，留下紫红色的痕迹。
饮酒并不能真的让Micheal成为Athena期待的那种毫无保留地夸赞对方行为的西方绅士，他开始谈论Athena不喜欢的话题，“你出去旅行，找工作怎么办呢？这段时间正好是找工作的好时机，错过了就不容易找工作了。”
Athena的颧骨隐入暗处，明亮处留下她发光的鼻尖和涂成艳红色的嘴唇。
“你学的酒店管理不是很好找工作吗？你当时在网上写的，说酒店管理是很有前景的行业，职业化的酒店管理刚刚兴起，未来会有很大的市场需求。”
“Well”，Athena的嘴拉成一个大椭圆，“那是我一年前准备申请的时候写的文章，it is still true，酒店管理仍然很有前景，但是好像时代的发展没有预料的快，我找实习的时候就发现了，那几家大酒店几乎内定了，都是有行业经历的人，you know，我在国内的时候做的是文职工作，没有相关经验。”
Micheal没出声，眉头皱着，似乎在准备语言。Athena接着用中英文夹杂补充道，“Besides，我做project的时候突然觉得我不喜欢酒店管理了，我还是需要朝九晚五地工作，跟原来上班没什么两样，you know, I like to meet people（我喜欢认识不同的人）,这也是我选择酒店管理的原因之一，没想到工作的时候很无聊，我不能忍受这种无聊，really, I cann’t（我真的不能）.”
Micheal知道Athena摆在每句话结尾的英语都表示强调，不容质疑。他不想进入无谓的争论环节，何况他也没少在情到浓时表达出对Athena追求梦想的支持，于是他低下头，把玩着桌布。
“这次又是搭车去吗？”他担心若是抬头，对面的人会发现自己嘴角那丝若隐若现的轻蔑。
Athena表示肯定，消失的神采重新占据了她的脸庞，“为这次旅行我准备很久了，包括找伙伴，学俄语，查路线，写计划书，拉赞助，very luckily（幸运的是），联系的十家公司已经有两家愿意资助，目前已经募到三万块钱，可以按期出发了。”
“才三万呀，”Micheal忍不住插嘴，“这公司的赞助还没我大方呢，合计着我一个人就出了一半。唉，我可把我爸藏在我这儿的私房钱都给你了，结果呢，我爸妈还是看不到这媳妇儿！”
“Thank you（谢谢你）——”雅小姐站起身，像一只飞鸟一样掠过顶灯投出的光明区，在Micheal的脸颊吻了一下。
“Fine, fine, fine.” Micheal吃到蜜糖，居然也开始蹦出英文来。他将最后两根薯条送入口中，大力咀嚼着。“其实我是有点担心你，你以前出去穷游也就半个月一个月的，这次居然要四个月，而且去那么远的地方，那边那么乱，你一个人吃得消吗？”
“没有关系的，”感受到男朋友的关心，Athena脸上挂上了笑容，不得不承认，Athena笑起来很漂亮，“我在网上找了一个驴友，我们一起去。”
“是吗？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Athena又抿了一口红酒，“为了方便，我们已经结婚了。”
“我c——what（什么）？！”Micheal来不及咽下的一口红酒都喷了出来。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声音太大，他赶紧向四面八方脸上有愠意的其他食客摆手致歉。
Athena反应过来，连忙补充，“假结婚，假的那种，网上代办的，不是真的结婚，为了办签证用的。”她解释，“路上有些阿拉伯国家不欢迎单身女性，结婚了比较方便。”
Micheal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灰黄，他伏下身压低了声音，“为了出去穷游，你就办了一个假结婚证，跟签证官说你跟那个旅伴——男的——已经结婚了，然后四个月都呆在一起吗？”
“So what（那又怎么样呢）？”Athena对男朋友的不悦表示不以为然，“you know, 结婚证是假的，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感情跟这些形式也没有什么关系。”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跟那个男的四个月都在一起，还跟别人说你们结婚了。”
“Calm down（冷静一下）——”Athena放下了酒杯，去摸Micheal的手腕，却被Micheal躲开了，“Darling（亲爱的），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啊！”
Micheal用鼻孔冒出一个“哼”字，表达他对穷游了一贯的不屑。“得了吧，你们这种搭车的方式，我可受不了。”
“I like it!”Athena的语气恢复到不容置疑，“我在路上碰到了各种各样有趣的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身份背景不同，他们会给你讲自己的故事，然后你就会发现原来世界这么大，人与人之间这么不同。You know，这不是朝九晚五坐办公室能够了解的，it’s amazing（这太神奇了）！Well，我们说过好多次了，it has to be in this way（搭车是旅行最好的方式）。准备搭车行李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世界上我们真正离不开的东西那么少，我们必须把平时那些花了很多钱买的东西丢开，选择那些真正重要的，you know……”
Micheal看着Athena高谈阔论的模样，曾几何时，就是这副神采飞扬的说起英语和梦想就能滔滔不绝的样子吸引了他，令他选择性地无视了网上那些描写搭车的单身女性需要靠跟男司机发生性关系才免于被扔在半路、或是搭车的女性主动跟人发生性关系以换取车费旅费食物的文字。“小雅跟我说过她遇到的人都非常好，没有非分的要求。即使小雅经历过，”他安慰自己，“那也不是她的错。”
他们曾经在小雅的出租屋内缠绵，不到五十平米的房间住了六个人，小雅是厅长，一张一米宽的小床和床头的小桌就是她的全部私人空间，用床单改造成的帘子拉好，和公共空间隔离开来。白天别的租客该上课的上课，上班的上班，只有小雅一个人在家，她的科目为了方便在职人士修读，课程都放在了夜晚。他便总趁午饭时间过去，顺便带一碗附近出名的四川担担面。有谁知道他在网上挥斥方遒的小雅，活脱脱一副海外高级知识分子的做派，现实中却是为了省钱连正儿八经的饭都不会下楼吃的人呢？四平米的小空间内总是散落着各种外卖饭盒和饼干包装。“没有我你该怎么办？”Micheal念及自己对红人的资助，内心总有些得意，对Athena花起钱来，也就格外的慷慨。这份投资带给他的，除了恋情，还有隐于内心深处的优越感：“被人羡慕的网红也不过如此，我比网红过得还好。”
他的手指游走过小雅的每一寸肌肤，把头埋进这温香软玉的身躯，真能放下内心深处所有的介怀，“谁叫小雅长得好看呢？”只有在朋友们得知他女朋友就是那个搭车进藏进青海进台湾的网红后阴阳怪气地赞美他是“情圣”时，Micheal才会觉得面子上很挂不住。
他不会跟小雅结婚，小雅只是他随心飘荡的旅途中一个中间站，可是这旅途似乎要到头了。
九月，九月是他妈妈下达的最后期限，如果不带一个女朋友回家，就要跟他妈妈看中的姑娘相亲。那个姑娘家世倒是不错，可惜不如Athena玲珑有致，谈吐也不如Athena上档次。他反抗了多久，他妈妈就苦口婆心地劝了多久：那个姑娘性格好，老实本分，适合结婚，而且未来的岳父官高三级，结亲后他爸爸可能会被升职。
犹豫再三，他决定将选择权交到Athena手里，或者说交到命运手里——自己难以抉择的事情，就交给命运吧！如果Athena答应跟他一起回家见家人，那么他还可以接着飘荡；如果Athena拒绝，那他就回家跟那个姑娘见见面。他已经开始实习了，实习顺利也许能拿到正式工作的合同，接下来结婚也未尝不可，只是——哎，日后就要守着一个人过日子了，真是难免无聊。
Athena已经代替命运做了选择，Micheal本来有些为难，他就要回去面对另外的姑娘了，也就是说九月份之前必须跟Athena分手。他还喜欢Athena光滑的身体，他买单的那件连衣裙此刻还罩在Athena的身上，脖子上的项链似乎也出自于他情人节的大手笔，正在锁骨处偶尔闪着诱惑的光。小雅，她真的很好看，不是那种流行的大眼睛尖下巴的开瓶器脸，她圆润的下唇微微凸起，天然多出一份倔强，英伦腔又是那么特殊悦耳，如同红玫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Micheal正苦于何时何地以什么理由说出分手的话来，没想到他的小雅，Athena居然跟别人结婚了——虽然是为了出去玩方便，不知道从什么途径得来一本假结婚证，可是跟别的男人办假结婚证和一起呆四个月，真的会有男人不介意吗？他已经能想象到他的朋友们在夸他“情圣”时内心的讥笑：“哈，那个傻叉，头上的绿帽三层楼那么高！”他迷恋的Athena，这个在网上指导起别人的情感工作头头是道的文艺女青年，居然真的傻得认为连跟别人假结婚，男朋友都不会介意；那些信了她指导的，立志成为新时代独立女青年的粉丝也是这样的吗？那他们的男友呢，得知自己的女友跟别人假结婚后会怎么做？
想到这里，Micheal认同起母亲说的“老实本分”的好来。老实本分的姑娘，会踏踏实实地找个朝九晚五的工作，安于拿一份稳定的薪水，也不会像Athena这样看不住。
Micheal扬起手，向不远处的服务生示意买单，“唔该，埋单！”
服务生应声而至，Micheal从钱包里翻出信用卡，摆在托盘内。
他站起来，索取Athena的告别之吻。Athena的嘴里有新鲜的迷迭香气，还有红酒残留的涩味，不知道那个姑娘吻起来，是不是像Athena这么娴熟。
“如果你要去的话，我们就分手吧，”Micheal在账单上签了大大的英文名，狠狠地拖了一捺。他将公文包从身旁的凳子上拿起来，夹到腋下，等着服务生消失在黑暗中。他似乎不吐不快地、戏谑地加了一句，“就当我这几个月花钱包养了一个野鸡。”
他转身离去，这几个月在朋友面前挺不直腰板的旧疾仿佛在忽然间痊愈，他想步履轻快地走出门去，便不顾旁人厌恶地打开了手机的闪光灯。
过了一个星期，Athena的公众账号推送了一篇原创标题为“女孩们，门当户对的婚姻不可靠，志同道合的爱情最高级”的文章，讲述了都市男女ABC的故事，一段段煽情的文字和加粗高亮的哲理性话语后，总结恰好扣题。文章在一天的时间内阅读量过万，微博转发超过五百次。粉丝们纷纷点赞、留言，分享自己的经历。
再过了几个月，Athena的各大账号公布了新恋情，新男友正是一起搭车去旅行的小伙伴。她在合影旁的文字里高兴地分享，虽然只能跟新男友在一起三个月，但是她相信，一段感情质量的高低，不能用时间的长短来形容。
看见这条状态，Micheal将Athena的联系方式拖进了黑名单。“老婆，你看，我已经把前女友永久加入黑名单了！”他将手机递给自己的新女友，得意地展示着自己的忠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