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ndré Arbus
床
弗朗索瓦兹·萨冈
“床”，一个朴实而简短的词，由三个常用字母组成，字典里的释义是：“用于睡觉的家具”。经常与之搭配的词语，有“凌乱的”。因此，“床”是一个被不体面地蔑视的词语：一切时代的国王、皇帝、贵族们的肖像都被陈列在他们的府邸里，肖像中，他们的妻子站在活动穿衣镜前，他们的父母坐在扶手椅里，法律人员在他们的记事簿前，仆人们在他们的橱柜前……我们知道拿破仑在墨水中和着热泪写下诀别信的枫丹白露的那张桌子，露卡米埃夫人那张使空想家神魂颠倒、使热血沸腾的人趋于冷静的沙发。我们知道马拉在其中激起水声的浴缸，肖邦用以使乔治·桑夫人陶醉的钢琴。我们知道这些著名的灵魂的一切装饰，除了他们的床。
然而几个世纪以来，有钱的人们——男人或是女人，便接受了花钱在别处睡，而非睡在夫妻二人的床上。高级木器匠人已经开始只做预约订货。夫妻的床仅仅是一个象征，唤起人们对一段理性的或耻辱的婚姻的记忆。
可能它被弃置在一个房间里，麻木的贵族不会看见它；可能某些野心勃勃的有产阶级为了生殖的目的而使它轻微地摇晃，而很快又抛弃了它；可能在穷人家，它真的被夫妻分享，但是很快便会被孩子爬满；可能在聪明的女人家里，它被铺得平整，或是在“迷失的”女人家里，它会因打架或出轨而变得凌乱开裂；在所有的情况中，床都不会展现自己，也不会从中得到消遣。床只被交际花们珍惜和器重。从最挥霍无度的交际花到最悲惨不幸的交际花，床，她们的床，都是她们的谋生手段，是她们的朋友，是她们的休憩之所，也是她们的战场。她们知道在晚上，在黄昏，阴谋、对弈、爱情与资产阶级的小打算一旦结束，她们便能再次站起来，虽然是以躺在床上的形式。
因为最终这张床，这个由三个字母构成的词，我们在上面出生，在上面死去，在上面怀孕，在上面生产，某些夫妻进展缓慢，某些夫妻迫不及待，人们沉迷床上或逃离床笫，人们在床上哭，在床上笑，在床上忍受痛苦或在床上享受快乐。
床会被蔑视、被遗忘甚至被辱骂，而有多少张床不肯接纳我们？我们曾折磨了多少枕头，在上面流下了多少眼泪？我们曾扔掉了、扯坏了、蹂躏了多少床单？多少恒久的床还在儿时的房子里？多少不会再见的床在妓院的房子里……还有医院里那样高的床，医生们会在上面留下杰出的身影，还有单身公寓的床，那样矮，落在这样的床上时，我们感觉到更多的是堕落的紧张，而非色情。还有爱人的床，您在那张床上渴望着您爱的人，而他也正爱着您，渴望着您。这些床于是变得微小而巨大。夜幕降临，我们透过窗子，惊异地看见的那些床……我们跳到上面，而在离开时，用感激的眼光说声“谢谢”的床，用失望的眼光说声“我们要分开了”的床，用痛苦的眼光说声“谁会追随我们”的床，用天真的眼光说声“我们很快会回来”的床。
无论这些床是被粉红绸缎包裹，还是被报纸所包裹，无论它们在一个年轻的胖子的身体下呻吟，还是在一个年老消瘦的身体下呻吟，无论它们所承载的是黑皮肤或红皮肤的，还是黄皮肤或白皮肤的人，床都是我们真正的避难所。没有任何人的肋部没有感觉过床垫的宽度，没有任何人的肌肉没有感觉过床绷的坚硬，没有任何人的头发没有感觉过枕头的温柔。最终，尤其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感觉过床的沉默。
圣特罗佩的床朝向几公顷的蓝色水面，那些心照不宣的床，那些如跳舞般的床，那些如醉酒般的床，那些向我们申诉的床，或者是纽约的那张雪白的床，某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在床上听见从人行道上传来小号吹奏出的几个蓝调音符。两个人狂欢的床。约会的床。阴暗神秘的床。充满恐惧的床，记载傻笑的床。有时候，像我们儿时一样，变成了帐篷的床。在某一张床上您抽泣颤抖，因为另一个人在另一张床上倒下，永不会颤抖。床，我的床，我有一天会离你而去，被人抬走，正是那一天，我会感觉到自己在死亡的悠缓而阴暗的洪流中，被其他的日子所推动，正是那一天，我离开最后的床，像河流汇入大海时一样。
弗朗索瓦兹•萨冈
Françoise Sagan
弗朗索瓦兹•萨冈（1935－2004），法国著名才女作家。萨冈漂亮出众，个性鲜明，行为有些离经判道，她喜欢写作、赛马、飙车、酗酒，备受法国人钟爱。1954年，年仅十八岁的她写出了小说《你好，忧愁》，一举夺得当年法国的“批评家奖”。被视为一个时代的青春代言人的萨冈，其小说明快、典雅，同时富有乐感和诗意，散发着淡淡的愁绪，文字简洁、聪明而从容，将法语的优美展露无遗。代表作包括《你好，忧愁》《某种微笑》《一月后，一年后》《你喜欢勃拉姆斯吗……》《狂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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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经出版社授权，摘选自《租来的房子》（[法]弗朗索瓦兹·萨冈 著，段慧敏 译， 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