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5日下午,“文研讲座”第359讲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208会议室举行,主题为“近代之新的世界体验及其语言和概念表征”。本次讲座主讲人为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特聘教授方维规,主持人为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欧阳哲生。
讲座伊始,方老师以古代地图为切入点向大家介绍了古代世界观向近代世界观的转型。古代世界的人类以神话化和中心化的方式来表达世界,这种中心化视角延续了数千年,对后世的世界概念的形成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方老师指出,托勒密地理体系在中世纪占据主导地位,直到文艺复兴时期受到挑战。15世纪末发展起来的投影法和网格系统成为后世绘制世界地图的基础,对近代早期的地图学影响深远。同时,古腾堡发明的活字印刷术不仅助推了宗教改革的宣扬和突破,也极大地推动了印刷的地图的传播和更新。随着《寰宇大观》
(1570)
等基于文艺复兴制图术的地图册出现,世界的形象开始以准确的方式展现在世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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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现代地图集《寰宇大观》
(Theatrum Orbis Terrarum,1570)
地理大发现在15、16世纪之交到17世纪最终导致“世界”概念的细化,打破了区分“这个”世界与通连天国的彼岸世界或未来世界的传统“世界”概念,使得人们开始以复数形式谈论“世界”。
尽管如此,复数的新世界体验依然囿于传统的解释模式,即作为天国对立面的世界,此时的欧洲尚未出现不受上帝支配的独立的世界概念。在此背景下,
哲学家和神学家围绕世界概念展开了激烈争论。
例如,洛克把“世界”这个集合观念看作人类精神的产物;笛卡尔意在研究整个自然世界,但因担心触及宗教禁忌而未公开发表其关于世界的自然哲学观点;帕斯卡则从神学视角批判人间世界的悲惨,提出著名的“帕斯卡之赌”,即人类面对疾病、战争和死亡时,只有通过信仰才能找到安慰和幸福;丰特奈尔发表《关于多世界的谈话录》支持“多世界”之说,却因违背托勒密世界观被教会列为禁书。他的作品虽被教会封禁,却仍流行于出版市场,推动了人类对宇宙广袤性的新思考。对于多世界理论,信奉形而上学神学的思想家莱布尼茨提出反对意见。他认为《圣经》所示的“创造”当为有计划的、具有最高存在意义的行为,只会一举创造出最好的东西,因此人类目前所生活的世界作为上帝创造的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世界”。稍晚于莱布尼茨,康德在思辨多世界理论的过程中引入了新词“世界概念”
(Weltbegriff)
。他提出,世界是所有现象的总和,是一个理性构建的概念,而非具体可感的物体。回顾了15-18世纪欧洲哲学家和神学家围绕世界概念的论争后,方老师指出,
“世界”一词的历史呈现了古代宇宙概念和基督教的创世观逐渐让位于现代自然科学观和世界观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新的语言和概念也纷纷出现。
尤其是随着18世纪下半叶拉丁学术语言向民族语言的过渡,世界概念在语言上的细化,催生出许多带有“世界”的复合词,并上升为近现代的关键概念。
而后,方老师介绍了一些以“世界”为前缀的关键概念。他认为,诸如“世界观”“世界精神”一类的词充分显示出“世界”作为前缀如何成为观察一切可能事物的视角。在各大民族语言中,德语在概念创造方面具有独特优势,其复合词构造方式能够精确表达哲学思想。例如,康德在《判断力批判》
(1790)
一书中创造了 “Weltanschauung”
(世界观)
一词,而后影响了英语“ world view/vision ”、法语“vision/conception du monde”等其他语区世界观概念的诞生。另一方面,19世纪的语言学家威廉·冯·洪堡基于“每种语言都有其独特的世界观”的观念,运用了另一个“世界观”概念——“Weltansicht”。不过在之后的概念竞争中,康德的“Weltanschauung”仍占据主导地位。
除了“世界观”,另一个重要概念是“世界公民”
(Weltbürger)
。在世界概念变迁后,人文主义者认为古典教育和基督教信仰使得国界对于精神生活来说无关紧要,充其量只具有破坏意义。尼德兰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发展出一种精神上的世界主义,当瑞士神学家茨温利表示,可以让伊拉斯谟获得苏黎世公民身份,后者回复说,他想成为“整个世界的公民”,而不是某个城市的公民。18世纪的德语思想界出现的复合词“世界公民”,主张人既是宇宙中的自然生物,又是属于特定秩序的理性生物,这也是18世纪启蒙运动的纲领性词汇之一。
最后,方老师还介绍了“世间智慧”
(Weltweisheit)
一词的演变。早在近代早期,“世间智慧”就已明确成为“哲学”的德语译词,成为论说哲学时的主要用词。哲学家和科学家则被称为“世间智者”
(Weltweise)
。17世纪近代科学的成就触发了关于信仰与理性关系的讨论,而“世间智慧”在此过程中越来越被赋予同神学智慧的同等地位,这时便出现了二者义理是否相通的问题。霍布斯支持将哲学真理与神学真理严格分开,而莱布尼茨坚持认为,哲学真理与神学真理是可协调的。莱布尼茨的弟子沃尔夫则与他的老师的观点相左,他坚持“世间智慧”高于神学智慧。
在围绕“世间智慧”的激烈争论中,“哲学”经由“世间智慧”从贬义到中性再到褒义,逐渐迎来反转。18世纪的启蒙学者有意识地积极评价“世间智慧” 之译,欲借助这个概念来说明哲学不比神学低下。
复合词“Weltweisheit” 的前半部分
“Welt”
(世界,世间)
也常被理解为“哲学在启蒙运动中的世俗化”的标识
:复合词后半部分“Weisheit”
(智慧)
是在拒绝把自己等作“神学的婢女”,并对哲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再满足于哲学之古义“爱智慧”,而是为自己赢得了“智慧”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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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托夫·迈纳斯(Christoph Meiners):
《世界智慧史纲要》
(Grundriss der Geschichte der Weltweisheit),1786
接下来,方老师与听众围绕讲座内容展开了热烈讨论。对于“世间智慧”与基督教之间的张力问题,方老师认为二者的确有联系,但从概念史的角度来说,“世间智慧”从贬义到褒义的转换表明当时的学者有意识地用这个概念来为哲学取得高于神学的地位;对于“世界精神”等新造概念如何普及和大众化的问题,方老师指出复合词的容量更大。另外,随着西方的全球扩张,世界的语言都受到西方语言和概念的影响,尤其是英语霸权越来越明显。关于“多世界”和“多元世界”的区别,方老师指出前者是复数的世界,即那个时代的人所说的我们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世界,后者则是一个世界内不同的层次;关于西方各语言中“世界观”一词都蕴含“看”的面向问题,方老师指出这更多涉及主体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