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西闪
每出现一只“黑天鹅”，就会有一个“预言帝”被人发掘出来。这一次扮演预言帝的，是2007年去世的哲学家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美国大选后的第三天，罗蒂在1998年出版的著作《筑就我们的国家》里的三段原文就被人贴到了推特上，似乎字字句句都准确预言了今天。
罗蒂的三段话是这样写的：
“工会成员和没有组织起来的非技术熟练工人迟早会意识到他们的政府根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防止工资下降或工作机会外流。与此同时，他们可能会意识到，郊区的白领不会愿意多交税来为他人提供社会福利，因为他们非常担心自己的生活水平下降。”
“这时候就会出现社会危机。这些生活在底层的选民就会认为，这个制度已经失败，并开始四处寻找一个强人（strongman）来投票支持他——这个人会信誓旦旦地向他们保证，一旦他当选，那些自命不凡的官僚、花言巧语的律师、收入过高的证券商以及宣扬后现代主义的教授们将不再是热点人物。”
“（到时候）很可能，黑人、拉美裔美国人和同性恋者在过去40年里取得的所有权益将丧失殆尽。嘲讽女性的现象将重新抬头……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美国人对指手画脚的精英们的愤恨也将找到一个发泄的机会。”
三段引文迅速被推友们转发了数千次，连《纽约时报》都发表了题为“理查德·罗蒂1998年的著作预言了2016年大选的结果”的文章，把向来争议不断的哲学家推上了“预言帝”地位。google上关于这本著作的搜索量直线蹿升，出版此书的哈佛大学也把此书列入重印计划，预计很快上市。
然而我记得，《筑就我们的国家》刚出版的时候并不受人待见，有人干脆地说，罗蒂在此书中的政治观点简直可以用“幼稚”来形容。当然，这样的批评我不同意。2006年，这本书有了中译本，我曾写过一篇书评，题为《对偶然的珍惜》，有兴趣的读者可找来一读。
▲ 《筑就我们的国家》/理查德·罗蒂 著/黄宗英 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
把罗蒂的“预言”贴上推特的，是加拿大女王大学的助教丽萨·科尔（Lisa Kerr）。假如她真的看完了那本书，不应该回避“预言”的版权问题。实际上罗蒂在书里非常明确地说了，上述观点主要出自历史学家爱德华·勒特韦克（Edward Luttwak）的著作《受到威胁的美国梦》。后者暗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正在步入魏玛时期——当年兴登堡任命希特勒为总理时，绝大多数人都持盲目乐观的态度。
预言出自历史学家，那就没什么噱头了。再说了，一个缺少特定时间、特定范围和特定人群的预言，再怎么神奇也称不上预测。预言与预测，在今天大多数情况下可以互换使用的两个词，其实含义大不相同。英语里预言一词源自拉丁语，带有强烈的神秘意味，譬如占卜者或先知所说的话；而预测不同，它源于日耳曼语，反映的是新教的思维方式，实际上指的是在不确定条件下进行的计划。因此说到底，预测与进步的时间观密不可分，是它们将主观世界与客观现实连结在一起——除非你认为时间是一支朝向未来的箭，除非你觉得未来的进程有规可循或者有趋势可言，一旦你了解，则自己的命运可以把握，否则预测毫无意义。
这让我联想起另一位“预言帝”纳特·西尔弗（Nate Silver），在本届大选的预测中他失败了。之前他曾因为精准预测了2008及2012年的美国总统选举而获得“数据巫师”“民调之王”等一系列称号。今年六月他预测希拉里有八成胜算击败特朗普，在大选的前几天他对分析做出了调整，即便如此，他仍然认为，特朗普入主白宫的几率只有三成，要知道这已经是所有预测者中最大胆的结论了。
最近我又重读了西尔弗的著作《信号与噪声》。在第二章“政治选举预测：狐狸和刺猬，谁更聪明？”，我试图找到他预测失败的原因，然而坦白地说，我并没有那样的能力，但他对预测的感慨我觉得值得聆听。
他说，政治选举预测有点像扑克牌游戏，我们可以通过观察对手的行为来捕捉蛛丝马迹，但他手里有什么牌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只能根据对手的出牌，最大限度地利用有限的信息，不断更新自己的预测，才可能较好地做出判断。西尔弗把那些因为害怕出丑而不对自己的预测做出更新的人称为懦夫，我不这么看，不愿更改预测的人只是分不清预言与预测的区别而已，他们骨子里还想扮演先知。
▲ 《信号与噪声》/纳特·西尔弗 著/胡晓姣 译/中信出版社/2013
人的大脑最不擅长的、乃至相当抵触的，就是概率思维。这是长期演化的结果：在对错即生死的生存环境里，用概率的方法思考问题既不现实，也无效率。只有在未来的重要性越来越大，堪与现实的重要性相匹配，概率才有用武之地。即便如此，很多自称很了解概率的专家仍然下意识地把它等同于频率，而没有真正理解，概率必须与不确定性相联系。
凯恩斯有一句著名的话道出了一个真正懂得概率的人应该如何行事，他说：“当实际情况发生变化，我的想法也会随之而变，你呢？”预测之难也在于此，人的意识指向与行为指向总是不一致。
我有好几位朋友看了梅尔·吉布森导演的电影《血战钢锯岭》都大呼上当，觉得它简直是一部美国版的抗日神剧，还夸我有先见之明，说早听我的意见就不会去看了。并非我会占卜术，我只知道，这部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影片一定会被导演打造成关乎神迹的布道片。而事实是一个人在枪林弹雨中能否活下来，仅关乎概率。
【注】本文原标题为《生死概率》、题图为纳特·西尔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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