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9日,瓦格纳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在国家大剧院结束演出。这次跨越三个大洲、四个剧院的联合制作作品,去年已经在巴登·巴登节日剧院、波兰华沙国家歌剧院和美国大都会歌剧院完成演出。其舞台部分由来自波兰的歌剧导演特雷林斯基及其团队完成。这部首演于1865年、取材自中世纪的经典歌剧,被导演放置于现代战争的环境中,在一艘带有科技感的战舰上开始讲述旷世虐恋。
当一场歌剧表演中,贯穿着即时拍摄、投影播放,以及复杂的场景排布等等当代戏剧中常用的手段,宏大抒情的音乐与唱段还能否有足够的施展空间?传奇的爱情穿越到具有当代写实场景中,还能否融洽共处?电影导演的舞台构建,和瓦格纳的经典会造就一场什么样的呈现效果?记者就此专访导演。
波兰华沙国家歌剧院艺术总监,毕业于电影导演专业,在职业生涯初期即执导了一些获奖的影视作品。1996年在波兰完成歌剧首秀,1999年,他的著名制作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在波兰国家歌剧院首演,自此之后,特雷林斯基经常与世界各地的顶级剧院及指挥大师合作,包括丹尼尔·巴伦博伊姆、长野健、洛林·马泽尔、瓦莱里·捷杰耶夫、卡罗·列兹等。
记者:
在中国多见的情况是,戏剧导演也去导演歌剧,因为同是舞台艺术。您以电影导演的身份转到歌剧舞台创作,对自己来说是很大的转变吗?这种跨领域在欧洲常见吗?
特雷林斯基:
我从16 岁开始做电影,从那时候起,我就从镜头里看世界。这也影响了我的歌剧创作,让我的歌剧都很电影化,故事情节的设置特别多,演出中不断地变换布景,用来体现各种各样的空间。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布景有三层,六个房间,同时还有影像部分,一种是事先制作好的画面视频,比如云、雨、火、海等效果,在演出中播放;另一种是即时摄影,以与观众观不同的角度展现舞台上所发生的事,所以我的歌剧在技术方面是很复杂的。
总的来说,虽然电影和歌剧的艺术跨度很大,但是我在两个领域里的创作风格是基本一致的。
记者:
对电影手段的移植,会使
您
导演的歌剧和其他导演差别很大吗?
特雷林斯基:
记者:
歌剧和古典音乐的专业要求非常高,您本人对此有浓厚的兴趣和深入的研究吗?是带着很多的准备进入这个领域的吗?
特雷林斯基:
我是电影导演,专业就是电影创作。音乐是我一生所爱,但我没有专业的音乐学习经历,在创作中靠的是本能和直觉。过去十几年,我和多位世界著名指挥家合作,比如西蒙·拉特尔,捷杰耶夫,丹尼尔·巴伦博伊姆,长野健,洛林·马泽尔等,他们都说我对音乐有超常的悟性。
经过多年的实践,我现在对歌剧导演这个职业的定义是:能够看见音乐的人。我在听音乐的同时,会想象一些画面,这种能力是什么学校也不会教的,是一种天赋。
比如说当你听贝多芬第五交响曲,能看见什么颜色,黄色、红色还是绿色?能看见什么空间,是大的还是小的?是一个房间还是森林?这就是我的专长。
记者:
在这个加速变化的年代,将经典用当代手段进行呈现,似乎是很多艺术家的追求,也是吸引观众的办法,但做法和效果有很大差别。在您的简介中,我看到一个说法是:尊重歌剧的规矩,同时还要打破陈词滥调。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这个戏里面是怎么做的?
特雷林斯基:
在《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最关键的词是“超越”。瓦格纳自己创造了一个词叫“爱之死
(德语liebestod)
”。这个词由两个字组成:爱
(liebe)
与死
(tod)
。“爱之死”的概念有点复杂:爱情包含着死亡、死亡包含着爱情、死亡性的爱情。瓦格纳对于爱情的定义是说,完美的爱情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找到,真正相爱的人只有死了,他们的爱情才能实现,在另外一个世界相爱。这其中有东方的涅磐的概念。剧中特里斯坦对伊索尔德说,我不再是特里斯坦,你也不再是伊索尔德,我们已经成为一体。这是这个歌剧哲学的一面。
这个歌剧还有比较简单的一面,故事中爱尔兰和英格兰爆发了战争,特里斯坦是英格兰人,伊索尔德是爱尔兰人,他们俩的爱情是一场灾难。当战乱时,特里斯坦杀死杀伤伊索尔德的朋友亲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不能在一起。这就是瓦格纳歌剧的高明之处,有世俗层面,也有哲学层面。
开个玩笑,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之间发生的是很奇怪的爱情,为了相爱,他们俩不想一起活,而想一起死,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正相反。
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面具,演自己的角色,你是记者,我是导演,她是翻译,但内部的你、我、她,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自我。特里斯坦因此很难受,很痛苦。他的名字在法语中的意思是悲哀。特里斯坦出生之前父亲去世,母亲刚生了他也去世了。马克国王培养他,荣誉、祖国、战争在他的眼里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战争中特里斯坦成为“杀人机器”,但是他心里是一个悲伤的小男孩,他很忧郁。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是欧洲的传统故事,是欧洲艺术家的创作母本,普鲁斯特、卡夫卡、托马斯·曼,他们
作品的人物中都能找到特里斯坦的影子,他们都用“颓废”这个词来形容一个脆弱、忧心忡忡的人。
“现代”的定义就是“拼贴”,然后创造新的艺术语言与价值
记者:
对您来说排经典难度很大,压力更大吗? 很多很多人反复搬演、再创作这个故事。
特雷林斯基:
我之前导演的歌剧大部分都很抽象,有象征性,但导《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很写实的,时间、地点很具体,看起来一切很非常态。因为我把传奇和抽象的故事,集中到非常写实的时间和环境中。前两幕很写实,第三幕特里斯坦受伤了,写实被打破,故事转变为特里斯坦的主观世界。这是将死的特里斯坦的幻觉想象。他临终时,床前出现了已故的父亲、童年的自己以及过去的家,黑暗的病房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幻景。台上的前部、后部、两侧都安放了屏幕,就像电影的空间,在排练厅里演员很难想象这样的情境。我把第三幕叫做特里斯坦的死亡飞行,在通向死亡的通道中,出现了他幻想出来的人,以及火、海这样的景象。
记者:
很多导演在排经典的时候,他们会说,我不会改动原来的文字、音乐、角色、情节,您在创作中遇到过自己的创意和剧本、音乐相冲突的时候吗?
特雷林斯基:
我的舞台是我对音乐和歌唱的理解,什么都没有变,对我来说这一切神圣不可侵犯,我只添加自己的画面。
举个例子来说:歌唱家唱“我记得小的时候……” 这时舞台上出现一个家,走出一个小男孩。这里我就是拿出一个重要的点去创造场面。比如特里斯坦有一段比较长的独白,内容关于父亲的去世,而他很迷恋火,所以我在舞台上营造一个烧毁的家,在那里特里斯坦找到父亲被烧坏的军装的残片。观众会在此处想象,他的父亲是在那里去世的,但并不知道是被烧死的,还是自杀了。比如特里斯坦说看到了海,我把海颠倒,水好像在屋顶上。这所有的一切我就叫翻译,在保持原样的音乐、唱词的前提下,延伸出现代的画面与现代的感觉。
这次《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故事场景集中到一艘船上,瓦格纳原本第一幕就是在一艘船上发生的。我把写实的和抽象的结合起来。这个故事的确是从海上的一程开始,但是观众越看越知道这是一次向内的旅程,是时空旅行、回到特里斯坦童年的旅行,也是向黑夜终结处的旅行。他们象征死亡的黑暗之星航行,驶向毁灭。在结尾处,爱人在海水中消失了。
记者:
您认为现代观众需要借助什么,能更好地理解有年代感的经典?
特雷林斯基:
记者:
是速度更快吗?
特雷林斯基:
记者:
您给“现代”的定义是什么?
特雷林斯基
:
“现代”是从各种艺术中取样,比如当代芭蕾,当代摄影,当代戏剧,获得各种各样的元素,混合在一起,从中生成我自己的语言。现在已经不是单纯一种艺术的时代,是混合混搭的时代。比如塔伦蒂诺把上世纪70年代的电影风格、幽默与卡通漫画的感觉混在一起。所以“现代”的定义就是“拼贴”。我意识到现代观众脑子的特点是多程序处理,比如在电脑里可以同时写信、看信息等等,现代艺术面对的现实就是这样,把各种各样的东西连在一起,但不能乱,将所有因素放在一起刺激我创造新的艺术语言与价值。
记者:
导演觉得现代观众的脑子乱吗?
特雷林斯基:
不乱,我对现代观众的脑子很感兴趣。这就是我们当下的世界、我们的现实,不能排斥。这个时代非常迷人,我绝对是这个时代的孩子。比如说拍了《老男孩》的韩国导演朴赞郁,《花样年华》的香港导演王家卫,是使用拼贴手段的艺术家,个人风格也非常强。这是我喜欢的艺术的样子。
画面是当今的主要交流方式,当代的语言文字的影响越来越低,而画面的价值越来越大。因为我不能把自己的台词写进歌剧,台词已经写好了,乐曲已经作好了,我只添加画面。比如男孩对女孩说我爱你,我把这个场景放到小小的1平方米大的局促空间里,还是放到满是鲜花的空旷草坪,意义就不一样。这是我作为导演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