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做假新闻的欧洲小城青年们，顺手改变了美国历史

文 | 凌岚

如果你高中毕业，没有工作，在家闲着，想轻松而且合法地挣一些零花钱，你怎么做？当地的经济环境并不景气，没有东莞市制造业这种劳动密集型的厂招工；也没有什么消费业，夜店，餐馆或者洗浴中心可以让你打工，你怎么办？马其顿人口不足五万的小城Veles的青少年想出一招儿：跟谷歌“广告圣”Google AdSense签合同，建网页刷流量挣点击率的钱（“广告圣”是谷歌开发的广告传播程序）。在美国大选这场持久战没有打响前，网上流行的关于养身和健康知识的英语网站很多出于马其顿的这些小青年之手。马其顿的网络写手年龄在十几岁到二十岁之间，他们在脸书上的运作熟门熟路，炮制的网页介于莆田系小广告和水军的作用。美国总统大选的撕开始以后，就像福建莆田系的老军医世家从男性健康改做美容和癌症治疗，马其顿的网络写手们在大选中很快嗅到新的商机，从健康保健知识网改做美国政治新闻网，这种网页高点击率，来钱容易，尤其是支持川普、黑希拉里的政治新闻网页，极容易吸引眼球。

▲ 马其顿位于巴尔干半岛，Veles（韦莱斯）位于马其顿中部

这个马其顿新闻造假村，最近由一个美国记者克莱格·西佛曼（Craig Silverman）披露，西佛曼是美国网络新闻网站Buzzfeed的媒体内容主编。西佛曼追踪美国大选时脸书上流传的假新闻，在他开始调查以后，他才发现英国《卫报》对马其顿这个造假行业已经有过报道，《卫报》在2016年曾报道“制造和传播美国大学候选人假新闻的网站主要不是来自俄国，而是来自马其顿，约140多个假新闻网站源自马其顿的小城韦莱斯(Veles, Macedonia)”，这则报道在美国的大选狂热中并没有引起太多反响，《卫报》也没有继续跟进作深度调查。等11月尘埃落定，美国人民们有心思旁顾和反思了，这时西佛曼重新拣起《卫报》线索，开始他的调查。

制造假新闻只是第一步，西佛曼发现，重要的是第二步，让假新闻流传出去，造谣还不够，还得传谣。脸书这个平台就是天然的传播“黑手”，比刷小广告的电线杆子有效多了，“细菌式传播”。全球有18亿（1.8 billion) 脸书用户，全球各大媒体包括“人日”“央视”都有自己的脸书账号。挺川、挺希的各种团体都有自己的脸书账号。所以马其顿的网络写手们，千方百计把自己胡编乱造出来的假新闻跟这些相应的政治党派团体链接上，希望能够赢得眼球，推高自己网页的点击率，这样“广告圣”的银子也就滚滚而来了。马其顿青年们的基本路数很简单：在网络上购买几千个脸书账号，通过这些账号参与和转发假新闻、假视频，同时通过这些账号参与进脸书上的美国草根政治群，让假新闻有机会刷屏，刷屏能带动原假新闻的网页的点击率，点击率等于挣钱。

这招很灵啊！比如群情激奋的川普支持者，看到“希拉里向ISIS 贩卖运送军火”这则假新闻，立刻转发，瞬间三人成虎，这则假得离谱的新闻就传播出去了；再比如在川普当选以后，有一则假新闻是“到川普大厦前示威抗议的，每个人都收了民主党的钱，每人3500美金”，转发和点评这则新闻的不仅有川普的儿子艾瑞克·川普，还有川普的主选总经理凯里·康威这样的大V，立刻火上浇油。这些来自韦莱斯的“水军”们不关心美国政治，并不想左右美国总统大选，“阴谋论”不适用于他们，他们就想挣钱。

▲ 马其顿小城Veles

最好玩的是，西佛曼实地考察，发现马其顿的小青年们英文水平并不怎么样，有的写手连普通的英文对话都说不清楚，英语900句都还没过呢，怎么可能连篇累牍地编造假新闻把美国选民蒙得一愣一愣得呢？ 西佛曼最后发现，这些写手并不是真正在“写”新闻，他们所做的是“剪和贴”，copy paste, 把脸书上各种挺川反希拉里群里讨论的话题，再组合、剪贴一遍，包装总汇后重新推出。所以，马其顿出产的“美国新闻”比谷歌上的原始新闻都会慢一到两天时间，这“一到两天”就是写手们的编辑时间，之所以没有露马脚还把选民蒙得晕陶陶，就在于美国选民们主动积极，不假思索地“转”“评论”和“点赞”。

所以怪马其顿啰，怪脸书啰。这是大选后脸书老板小扎懊恼地想否认又无法否认，让他傲视硅谷群雄的脸书在这次美国大选中扮演了民粹主义电线杆子的角色，变成最大的传谣平台，他本人和其他的硅谷大佬们一样，都是挺希拉里投民主党票的精英派，他领导的脸书却成为传播假新闻，挺川的有力武器———现在的统计，假新闻内容中黑希拉里和黑川普都有，但黑希拉里的假新闻占绝对上风，这是多大的反讽！

脸书议政是有传统的，跟任何民粹主义的运动一样，都是火上浇油一样的迅猛有力，但理性思考缺乏。五花八门的党派群、政治群，所传播的话题，内容精彩但真实度欠缺，脸书上的议事风气基本如此。真实的新闻都没有胡编的好玩，老实话没有人点赞，捕风捉影，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唯恐天下不乱的谣言最博眼球也传得最快——西佛曼调查团队花整整七个连续工作日，对脸书上高点击率的假新闻和主流新闻媒体的新闻作了比较，得出规律是：脸书上高点击率和转评率的新闻，基本是两类：一是假新闻；二是图片，不一定是假图片，但一定是煽情的，有鲜明宣传价值的照片。在具有高度政治党派倾向性的脸书群中，比如挺希群，或者挺川群，符合该群群员政治期待的新闻（无论真假）会立刻得到传播和重视。用一句西方谚语概括，就是猫人看到的都是猫，狗人看到的都是狗，挺川者立刻转黑希拉里的新闻，而挺希者最喜欢读到骂川普的帖子。人们对符合自己固有信仰的消息最感兴趣。

脸书上的照片、图像、视频的传播速度远胜于文字。这是为什么四平八稳的彭博财经分析，《华尔街日报》社论的阅读次数远远不及一张来自马其顿的照片。这也是为什么传统媒体在脸书上卖新闻远不如政治群体成功。脸书上玩得转的是那些有强烈党派倾向的政治群推出的文章，“不转死全家”“不转不是川粉”，这些党派群深谙新媒体传播之道：新闻要煽情，要精彩，真的假的关系不大。这些政治群喜欢推和转的文章，来自于假新闻网页，假新闻写手们又是根据这些政治群里道听途说的只字片语剪贴包装成假新闻，再次出手，就这样鸡生蛋，蛋生鸡， 形成假新闻的脸书生态。

对假新闻的调查，可以深入到接受心理学。西佛曼在几年前做过一个研究，他发现人在遇到跟自己原有想法矛盾的新信息时，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不同意“新信息”，而不是对自己的立场质疑。比如在给罗尔捐钱这件事中，很多人在面对质疑罗尔的新闻时，第一反应是“孩子有病是真的”“给孩子治病要紧”“罗尔的动机是好的”这种托词来避免动摇捐钱的初心。人有一种本能，拒绝认错。这次美国大选中人们的选择性接受是这样的强烈，有些谣言已经到不可动摇的地步。比如《人物》杂志在几年前采访川普时，他说：“我要代表共和党竞选总统，因为共和党蠢，好骗。” 事实上这是一则子虚乌有的假新闻，川普并没有说过这话，但无论媒体如何辟谣，民主党选民还是愿意相信川普就是这么说过：“他就是这样一个货色！”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符合自己的信念。

西佛曼此次研究发表在他的专栏，也即将出版成书，书名也是他专栏的名字，叫《对错误表示遗憾》，Regret the Errors。脸书的大老板小扎在大选后痛定思痛，面对美国上下的各种批评，现在脸书上新设了假新闻举报机制。对内容的真实性作裁判，是作为“网络平台”的脸书一直想避免的，言论自由，兹事体大。

【注】本文原标题为：马其顿：美国政治假新闻的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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