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一场大风,把李高文和何洪亮联系在了一起。
李高文今年59岁,四川人,在北京做保洁。一起工作了3年,同小区收废品的工人也只知道他叫老李。
5月5日上午7:40,李高文在上班路上被一块木板砸中,头部重伤,送去医院手术抢救,至今没有脱离危险。
1小时后,快递员何洪亮被倒塌的围墙当场砸死。当天一则数百字的消息报道了他的噩耗,文中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在这场大风面前,他们的名字显得太过渺小。5月5日这天,大风、沙尘袭击了北京城,全城北风五六级,阵风八九级,密云山区最高阵风11级,截至下午13时,全市极大风速达到8级及以上的测站有188个,占总数的67%。
风成了这天最热的词,全城拥堵、航班取消,短视频和段子在网上流传。上午10点,狂风逐渐吹散了沙尘,一天后,北京城和居住在这里的2170万人一起,迎来了一个被风吹过的夏天。
大风带来的调侃、猎奇、惊惧也随之散去,只是李高文和何洪亮的生活,就此搁浅。
出事
灾难并非毫无预兆。从5月4日开始,北京市气象局连发17条大风预警。此前一天,沙尘已经席卷了北京。5日早晨,一片黄乎乎的天空下,树失控地摇摆。
李高文和妻子王都素没有看到任何通知。他们不看天气预报,对于已近60岁的老两口来说,手机上的字太小,王都素压根儿不识字。
自打3年前从四川来到北京,他们就没住过有窗的房间。夫妻俩在海淀区知春嘉园小区做保洁,曾经租住在小区内一间地下室里。每月400元,几个平方米,将就能放下一张床。
4月11日,这处人防工程的铁门上贴了通告,说地下空间进行综合整治,限期搬离。两口子不得不搬去了新家——附近一处尚未整改的地下室,地下二层,月租1000元。
“通勤”上班以后,来北京3年几乎哪儿都没去过的王都素终于在北京走熟了一条路,经过庆丰包子铺、兰州牛肉面、高层公寓耸立的锦秋家园小区,过了十字路口,搭满脚手架的小区就是他们的责任区了。
王都素算得很清楚,“步行12分钟”。她每天比丈夫早走一会儿,到小区给俩人打卡。每人负责打扫两栋楼,每天工作8小时,月薪2000元,终年无休。
去年春节后,她回了一趟家,丈夫留下来做了俩人的活儿。“越过节越不能休息,要不过年卫生谁打扫?”同小区收废品的一个工人说,他们这个年纪,能找到这样一份工作已经相当不错了。
29岁的何洪亮正在掀开北京生活的新篇章。上个月,他找到一份在昌平区霍营圆通送快递的工作,顺利过了试用期,等房子租约到期就要搬到集体宿舍,和工友一起住了。
大风次日,房东来到快递站,退掉了何洪亮租住的房子。因为5月5日上午8:49,狂风下,霍营街道小辛庄村西口圆通快递对面一堵5米高的墙倒了,当时正在墙边给电动三轮车装电瓶的何洪亮还没反应过来,就和8辆车一起被拍进了砖垛里。
墙是大约半个月前建起的,和何洪亮入职的时间差不多。
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个住在朝阳区的网友有些惊惧地发现,自家小区的铁栏杆整排被风吹倒,中间的水泥柱子直接砸在地上,断成了几截,“秒变开放式小区了”。
李高文出门的时候,风吹得拉着满满一车饮料的三轮车直往后退。他在经过锦秋家园一栋24层公寓楼的时候,一块和砖头一样厚的木板从右上方飞下来,砸中了他的头,他一声没吭地倒了下去,血流了一滩,旁边是断成两截的木板。此处距离工作地点还有3分钟路程。
“他右前部的脑袋整个被砸瘪了。”一个路过的居民目睹了整个过程,10分钟后,999救护车赶到,他帮着医护人员把李高文抬上了担架,“当时人还能动”。
受伤的李高文被抬到救护车上送往医院救治
李高文被抬走时,先到公司的王都素已经开始打扫卫生了。他们负责整个小区4栋楼的保洁,每人2栋,每栋20层。活儿早就干熟了,一楼大厅每天拖上几遍,然后拿着笤帚坐电梯上到顶楼,再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往下扫。
直到物业领导来问她,王都素才知道李高文没按时上班。她给李高文打电话没通,心里有点纳闷:“刚给他手机充了30块钱话费,月租8块,应该还富富有余。”
她决定回家看看。走回租住的地下室时,李高文被砸的现场已经被清理,警察带走了地上的木板,血迹也被沙土掩埋。
出租屋门锁着,王都素推测老公已经出门了,“他也不可能去别的地方,他不喝酒,就抽点烟。”王都素琢磨着回到工作的小区,开始打扫李高文那两栋楼。
更多的飞来横祸跟“知春路有人被砸”一起汇入有关大风的新闻中。上午8点40分,北三环主路东向西苏州桥东边,一棵大树被风刮倒,砸中一辆出租车,挡风玻璃被砸碎,司机头部受伤流血;9点左右,通州区怡乐中路,一块大型铁皮板被风刮倒后砸向路面,3辆正行驶的汽车被砸。
北三环主路东向西苏州桥东边,一棵大树被风刮倒,砸中一辆出租车
此后一个小时中,北三环、雍和宫、机场辅路、望京、崇文门东大街等处的树木,有的被连根拔起,有的被直挺挺地吹倒,把恰巧经过的车窗玻璃砸得粉碎。在狂风、沙尘的双重夹击下,一直到上午10点,北京全路网处于中度拥堵。
善后
狂风呼啸的时候,现实和网络中的热闹,一度与全北京只认识从家到工作小区一条路的王都素无关。
她不知道丈夫已经被认定为开放性重度颅脑损伤,正在手术抢救,也不知道他身着牛仔裤和衬衫躺在地上的照片正在微信群里流传。
她工作的楼里,墙上贴着一份物业的《温馨提示》:“近日常有大风预警……随着城市高层建筑的增多,近年来高空坠物造成人身伤害、财产损失的事件屡有发生。”
不识字的王都素也不知道,就在10天前另一场大风吹倒了红军营南路人行道上的简易大棚铁架,砸死了一个37岁的女人。
小区物业负责人又一次找到她,告诉她老李被砸了时,王都素的第一反应是“挺‘奇’的,咋会被砸了呢?”下一个念头是:“不就是砸了一下,能咋样?”她想接着把丈夫那两栋楼打扫完,领导说不要打扫了,带上她直奔医院。
在手术室外等了近3个小时人还没有出来,王都素终于“有点虚了”。她放弃了“一个人扛下来”的想法,给在建筑工地打工的侄子打了电话。在医院的几个小时里,面对警察和记者,这个以“我们山里人”自我定位的妇女一遍遍反问:“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而29岁的何洪亮,永远没有机会问出这句话了。工友们听到砖墙倒塌的巨响,冲上砖垛把人扒出来,被砸得血肉模糊的何洪亮已经没了气息。
何洪亮的快递车被压瘪。 图 / 陈墨
快递站负责人逐一安抚了看到惨状的工人,但自己此后“看到高墙就想绕着走”。
几块手撕面包掉在地上,这是箱子里的货品。快递员们6点半上班,取件、出发,到了各自分派的小区再买个手抓饼当早餐。
何洪亮是十几天前才来快递站工作的,4月24日刚过了试用期。熟练的快递员一个上午能送一百二三十件,何洪亮只能送七八十件,为了赶进度,他总是比别人早十几分钟到快递站来。
出事这天早晨,何洪亮和平常一样,提前到了快递站。负责人问何洪亮:“来这么早啊?”何说:“干得慢,早点来。”这是工友们印象中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入职时,这位负责人面试了何洪亮,称只有两点要求,能干活儿和性格好,性格好的主要表现是接电话有礼貌。至于何洪亮是否成家、租住在何处,负责人说:“这有什么关系呢?”
何洪亮被砸倒以后,前来调查的警察封了路,快递站给其他全年无休的快递员放了半天假。
遗忘
事发这天,王都素也拥有了少有的空闲。下午3点,李高文手术结束,被转入重症监护室,王都素让侄子守在门外,不认识路的自己和物业领导一起回了家。回去的路上,看着地面直发晕,她才意识到自己一天什么都没吃。
第二天一早,王都素哭着来到小区物业,辞去了夫妻俩的工作。
“我们山里人在老家没什么收入。”王都素说。他们还有一个儿子没有成家,老两口出来打工,想攒点钱回家养老。如果李高文没有出事,他们原本打算今年年前就辞掉工作回老家。
晚上5点45分,北京市气象台解除了大风黄色预警信号,沙尘也在中午被吹散,北京终于迎来了风和日丽的夏天。
关于大风的热度正在褪去,盖子变成风车的垃圾桶、旗子一样随风飘扬的单车、从楼顶被刮到地上的热水器、高层外墙上摇摇欲坠的空调外机,成了旧闻。
李高文负责打扫的大厅里出现了雪糕纸,楼道上被丢了烟头,常年在这栋居民楼3楼开小旅馆的店主并没有意识到那位清洁工的缺席。
问起做保洁的李高文夫妇,店主对着电脑屏幕上投射的6个摄像头传回的影像笑了:“我们这里做保洁的是年轻两口子。”他说的是自己店里的保洁员工,至于打扫这栋楼卫生的人,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事发后第二天,砸死何洪亮的断墙、砖垛还保留在原地,载重量超过4.4吨的卡车,被一道混着钢筋的混凝土墙体拍扁,像被随意踩了一脚的易拉罐。厚铁皮货厢如同被粗暴撕开的快递盒子,敞开着翻在一边。
被砸的铁皮货厢如同被粗暴撕开的快递盒子。 图 / 陈墨
为了防止墙面再伤人,除被风吹倒的一面墙体以外,环绕沙厂的另外三面墙已经被推倒。
一辆车驶过,司机摇下车窗,打听这里“是不是砸死了人的地方”。但他只能对着手机里的新闻图片在现场寻找何洪亮最后的坐标了。
这个29岁年轻人留下的痕迹,比同时被埋在砖堆下的汽车还要少。那辆货厢被砸扁的卡车头上,有人用黑色的笔画了两颗心,还歪歪扭扭地写了两行字:“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你,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