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现在供两个儿子在英国读书,你知道这事吗?”
包饺子的是个年轻人,个子不高消瘦,黑色的棉服上沾了面粉和一些油渍的混合物,头发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时不时用芜湖方言和一旁剁卤煮的阿香交谈。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收拾桌子,上菜,收钱以及包饺子,很难从他脸上捕捉到什么表情。
听到这话,他侧面肌肉明显向上提了一下,并发出了一个只有跟他足够近的距离才能听到的笑声。
“难道这是不对的,或者......”我的大脑此时像他飞速包饺子的手一样消化着他的反应。
“你不会就是阿香的儿子吧?”
他停顿了几秒钟才发出了一个“恩”字。
“那你没有去过英国读书?”
“没有。”
“阿香有几个儿子?”
“就一个。”
相传在北太平桥桥洞的西侧有一家骨灰级的脏野摊儿。
北三环还没有通车的时候它就在此,27年过去了,已经没人再把新街口、马甸、北太平庄合称“新马泰”了,烂尾楼、有色院、洗印厂和第一个能自动冲水的公厕也被北太平桥妇科医院的小广告给掩盖了,店铺拆了装装了拆,城管不知道换了多少届,但经营这家脏摊的夫妇依旧雷打不动的重复着出摊收摊,练就了这北太平桥独有的“肌肉记忆”。
除了雾霾天,每晚10点左右,阿香的暗红色大褂配合着响彻整个桥洞的刀剁下水的“哐哐哐”声就准时出现在了北太平桥下的停车场。
阿香的爱人老张在距离她7步远的地方奋力闪动着扇子,烟在风的作用下形成了阿香大排档独特的霓虹招牌,寻着烟就能找到。
一分钟不到烧烤架上待烤的肉串又摞高了一层。
吃着卤煮就着阿香剁下水的声音做的bgm这顿饭才算完整。
阿香的刀功可以洞穿整个桥洞,掩盖住过往的车声,直达人心,两个字:通透。
如果是放在过去,练就27年的刀工怎么也能开武馆收徒弟,来踢馆者,在门口闻此刀声,便知道对方的能耐,比武不过是秀拳脚,真正的厉害就是不出招便已定输赢。
阿香的爱人老张
欢迎来到阿香大排档
“大家一提到北太平桥,第一反应就是北太平桥下独霸京城第一野串+卤煮的阿香姐和串儿哥。”
“我们乐队排练后的固定节目:北太平桥下脏摊儿!”
烤串、卤煮、饺子、炒饼,仅靠这四类,阿香大排档一直稳居京城“宿醉之星”、“午夜大杀器”榜首多年。有些人也戏称这里为“大桥饭店”、“通风大饭店”。但凡想吃夜宵了就一定会想起这里,来这儿吃一顿,多爱想家的人晚上也不哭了。
让人充满希望的卤煮
光午夜北太平桥下卤煮吃撑事件就每天多达数起。
只要跟出租车司机说,去北太平桥停车场,很多司机下意识就会问,是去吃阿香卤煮吧。
早年间阿香大排档是大车司机以及午夜交接班出租车司机的据点,吃碗冒着热气的卤煮、饺子,站着撸几串老张现烤的肉串,继续赶路或是回家睡觉,这一天才算过去。
后来人就多了。
阿香也从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了北三环夜市女王,座无虚席需要等位的事成了日常。
阿香的四大类产品从高到低,涵盖了不同食客的不同选择,以至于人群从官员、金融大亨、附近学校的学生再到环卫工人、出租车司机、夜总会小姐,甚至影视剧的拍摄都会来此选景,鱼龙混杂这个词用在阿香这里一点也不糟蹋。
但不变的是大家都对阿香客气,夸老张串烤的地道,即使人多站着吃也痛快,他们管这叫“儿时回忆,小时候吃串就是站着吃。”
王守义十三香鸡精,老张的supreme
串是路边香
“我们刚干这个的时候,经常会遇到流氓,吃完饭不给钱,砸摊子,收保护费,他们不给就不给吧。不过现在世道好了,流氓少了,但也有吃完饭不给钱就走了的,就当施舍了,我们从来没因为这个闹过事红过脸。”
“街角就有公安。”,阿香指给我看。“我们不给他们找麻烦,他们自然也找不到我们。但城管会来管。”
在这点上阿香的家人都比阿香严谨,他的儿子说,你不要写,城管已经看我们很紧了。老张一听采访,就摆手。只有阿香,不紧不慢的说着,时不时她那张胖脸还会露出一个XL的笑容,一旁她女儿用家乡话低声提醒着她,她也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
“你有问题就问我,不要问老张。这些年都是这样,他只烤串,话都是我说。我要说错了话让人不高兴了,大不了把我摊子砸了,打我一顿。男人之间一说错话就要打架,事就大了。”说着她又笑了起来,像熟透了裂口的柿子。
我说,“之前看到有城管带着女朋友还拿着红酒来这吃饭,我还以为是您跟城管关系好。”
“城管也是人,是人总得吃饭。”说着她翻动了一旁的炒饼,又往中间的锅里加了几根大肠。
后来她才道出,曾经有一个女城管把她从路口那家肯德基一路扇到马甸桥。说这话的时候,阿香正弯腰把一瓶放在地上的北冰洋瓶子捡起来。
“现在都能理解,他们也不容易。”她放下瓶子又去收拾桌子上的残余,脸上的笑容还在,就像归隐多年的剑客,再提起前事,笑笑挥挥手,大有前事都去后人那里听吧,已与我本人无关了的气势。
来这之前我曾听过一些传言,阿香之所以能在这桥洞经营27年,多亏了和城管关系好。
但现在看来阿香的经营之道,说和气生财,俗了点,要是说人挡着我,我就给人跪下,我不惯着自己,又流氓了点。其实也简单,就是聪明人共有的特点,善于把无价值的事做得有声有色,在玻璃鱼缸里游泳,也有乘风破浪的气魄。
“卤煮是我跟最早在这附近开卤煮店的人学的,结果他们都没干下去,只有我撑了下来了。”
之所以能够坚持,除了擅长经营,阿香说也多亏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食客帮衬,其中让阿香记忆最深的就是王健林。
阿香回忆道,之前王来这里吃饭的时候,给过她四五千的小费,说是给阿香买件衣服。
“是让他的手下送来的,他手下不乐意给,他又从车窗递给我。”
“那他来过几次。”
“两次。”
我说他之前坐在哪,阿香朝她的左手方向指了一下。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桌子坐了三个男人,旁边停着他们拉货的大车。
跟阿香一起变老的还有那些食客。“带我来这儿的朋友,他说他小的时候就总在这里吃了,他现在都36了。”
而在夜生活愈加匮乏的北京,阿香大排档没理由不成为下一个年轻人的盘踞地。
“北太平桥下整碗卤煮。临桌几个汉子京片子飞扬,伴随一袭纱群的姑娘走来,他们集体唱起歌来。姑娘落座其间,看来是他们的公主,真美好。”
“每到午夜就开始怀念北太平桥下做卤煮和烤羊腰两位师傅,是你给了夜店和ktv奋斗的哥们散场以后的勇气和回家前的温馨。”
“够chill够ghetto”从成姆斯特丹来的周老板说。
据非官方统计,来阿香这里吃饭的食客,可以大致分为三类。
四处打望再上前问“都有什么吃的,分别多少钱的”一般是新客。
新客们很多不是为了食物本身而来,更多的是拿这里标榜自己,拍照录小视频,卤煮随便来两口,凉了也就散了。
饺子通常论份,一份12块钱,馅料有茴香肉韭菜肉以及韭菜鸡蛋,一来到不论份点张嘴就是“阿香来15块钱的饺子。”一般为熟客。
老张的串是现烤现吃味道才对,一般老张去给客人送串,那些熟客就会站在烤架帮着翻面,
还有一种客人,用阿香的话说“看见他们我就知道这个人卤煮不要香菜,那个人不要辣椒,还有不要肺的。”这种是阿香家的VIP级熟客,阿香大排档有多少年,这些人就跟了多少年。
按常理来说可以给年卡,打折,有客气的老板还能在用餐过后送个果盘或者多加个菜,在阿香这都没有,他们就是日复一日的来吃,阿香就是日复一日的为他们剁猪下水,见面了甚至连个招呼都不用打,听声音就知道来了,按照口味喜好选择少放什么不放什么,这是真默契。
有人甚至为此做了一首诗:每次坐下,阿香淡淡的一句“来啦”,我轻轻地回一声“啊”然后她端上我那不加饼的卤煮、肉串和啤酒。每次吃饱,我淡淡的一句“走啦”,阿香,她轻轻地回一声“啊”,然后头也不抬的继续忙着。
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刚说“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就被阿香打断了,“记得记得。”“也不是都记得住,现在熬夜多了记性也不好了”阿香笑道。
与阿香的识别人脸功能对应的是老张算账的本事。
据说老张记账从不用笔,结账时,数字张口就来,是否精准不好说,但也没人会跟他计较。
那天结账时老张张嘴“87”。
“完全是蒙的都不知道从哪核对起。”跟我们来的周老板说。
“两个强迫症患者都没有算清楚到底是怎么收的钱。”有人这样形容。
也有人觉得这都是套路,水饺子多少钱,卤煮多少钱,都报的门清。说道串时从来都是一口价。就像别的你都是一口一口吃的,唯独吃串时,你是拿了80个肉筋30个小腰7个鸡翅20个板筋一把撸进嘴里的。
但也阻挡不了人多,最多的时候,点10串得排一个小时,点50串老张也会照顾其它客人说你先点20串吃着。
“肉质鲜美,串小,料足,孜然辣椒都是顶级的,火候好,肥瘦相间搭配合适,关键从不用油。”食客们都替他总结好了。
可以得出结论,老张非常会统筹规划,又是个经济学家
老张年轻的时候在北太平桥附近卖烟认识了给饭店串肉串的阿香,一打听才知道俩人是老乡而且住得不远。结婚27年,阿香大排档就存在了27年。
一说到老张阿香脸部的肌肉提的更高了,“之前他还做过群演,前两天还有一个剧组来这拍戏,他演的多了,我都记不得了。我们这也老有导演演员来吃饭,他们一走旁边的人跟我说刚才那是谁谁,要不然我都不知道。”
“上次他们直播的也来吃饭。”
“那您知道什么是直播吗?”
“就是网红呗,我儿子跟我说的。”
跟做空美国金融的都是那些以前在街上卖大麻的一样,“高盛挣了1亿多美金还不是得在北太平桥下吃卤煮。”也已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不知是谁最先这么干的,但从事金融行业的人会把当天没聊完的业务带到阿香这接着聊的做法早已成了一件隐而不发的事。
一张并不平稳的折叠桌上摆着82年的麦卡伦威士忌,吃着碗里的猪大肠,催促老张腰子烤快点,酒都快喝完了。一单上千亿美金的生意,一碗卤煮就搞定了。
有时候高盛的人吃着吃着,摩根大通的就迎面撞上了,见面点头一笑,继续该等串等串,该张罗不要香菜的继续张罗,除了旁边停着的保时捷,他们不经意露出的手腕上的百达翡丽,没人会在意他们在干吗,哪怕他们谈论的事能影响第二天的股市行情。
跟讨论“美原油价肯定会突破55美元。”相比,他们都更想知道阿香刀下的下水,这拨还能不能轮到自己。
再夸张点的说法就是几大银行海外上市的推动跟这串都有关系,阿香大排档直接见证了金融国际化的进程。
还有开着好车来这打包的
面对“奔驰宝马都不算什么,开保时捷的很多来这吃的。”这样的噱头,阿香从锅里捞出了一根大肠,然后用“没问过,不知道,可能吧”来作答。她跟我聊到跟钱最有关系的就是“我们在老家盖了房。”
但这里面也不乏闻讯前来,仅仅是想要“体验一下不同人生”的金融客。
从他们的坐姿就能看出。距离桌子有一定的距离,后背挺直,紧绷着,串就来5个,卤煮吃两口,就匆匆钻回了他那配有V12缸的奔驰里。
与之相对比的,是那种极具放松的坐姿,脸恨不得扎进卤煮里,酒过三巡,开始跟阿香诉苦的。
“有些人刚离婚就过来吃卤煮。”
三个锅,一个炒饼一个煮水饺一个炖卤煮,人多的时候,阿香就是三个锅来回切换,还要送餐和清理垃圾。
常年剁下水的案板已经有了包浆
只要来阿香这吃饭就会发现,在北太平桥的东侧也有一个克隆版的阿香大排档。
桥东的老板是老张的亲弟弟。“有时候他们家生意好,有时候我们这边好,但总的来说还是来我们家的多。”那边的女主人跟阿香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瘦高。
但我更愿意相信只有阿香这样的体魄才能震住这刀下无数的冤魂,甚至可以想象,即使在家里,阿香也更像是一家之主,掌管家庭内部的生杀大权。
两家唯一的区别就是咸淡不同,一般口轻的会选择桥东,口重的就一定要来找阿香。
整个北太平桥桥洞,见证了阿香家族垄断式卤煮产业链。
很难想象如果有一天这里再也没有阿香刀剁下水的声音,北太平桥得有多冷寂。
“夜里饿了,开车去北三环吃卤煮,没想到阿香居然回家过年了,阿香走了,本想回到过去,没想到景也不在了,阿香。”
我问阿香有想过有一天不干了回家享清福吗?她说“想过,孩子也不想让我干了,但我觉得我身体没毛病,还能再干几年,身体不好再说吧。”跟习惯来这吃饭的人一样,阿香也习惯在这给人做饭。
“他们说了,阿香要走了,我们就没饭吃了。”
凌晨5点过,阿香照例把桥西打扫干净,伴着刚蒙蒙亮的天和她的爱人老张回了家。
不知哪一天,这里也会变成一个传说,就和周围不断变化的建筑一样。
也许到那时,你只能指着地上的老油渍说,阿香,来份卤煮,不加香菜,辣椒也少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