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张爱玲完成散文〈更衣记〉,在给《二十世纪》投稿时,附上了亲手绘制的十二幅相关的服饰发型图。
其中有一些争议。张爱玲是个“恋衣狂”(“Clothes -crazy”),可谓人所共知。四四年版的《流言》封面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柯灵算是她惊世骇俗的支持者之一。张自然不甘于做一位实践家,进而要成为一位理论家。但后者的身份有关这篇文章,喜欢的说是小文大成。质疑者则说她不过是拾了老师许地山的牙慧,不然不会写得如此大气。张爱玲于一九三九年起就学于港大,其时许先生受聘于香港大学中文学院任教授。张确实极少提到这位老师。关于师生之谊,其文予人印象的大概除了弗朗士便是贝查。若真要附会一番,就要说到〈茉莉香片〉中那个将长衫穿出了“萧条的美”的言子夜,大约是以许为原型。
张爱玲绘制的插图
许地山是现代文学史上有名的文化杂家,教书创作之余,谱词曲、善琵琶、精插花,对服装、古钱币等研究皆颇为精深。在中文学院期间,曾以英语讲授《中国服饰史》,并为“中英文化协会”作过题为《三百年来中国妇女服装》的讲演。一九三五年天津《大公报》的《艺术周刊》曾分八期连载了他的长篇论文〈近三百年来底中国女装〉。文章细述清兵入关以来至近代中国大动荡中女性服饰的沿革情况,洋洋万言,考据靡遗, 论断之一便是“女人底衣服自明末以至道光咸丰年间,样式可以谓没有多大的改变”。 从〈更衣记〉来看,开口“满清三百年的统治下,女人竟没有什么时装可言!”与乃师同声共气。
不过,这篇文章的贡献,也不容小觑。难得是张爱玲在衣服上看出超越时代的“社会政治” :“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这句话意味深远。艺评家伯格尔(John Berger)中分析德裔摄影大师桑德尔(August Sander)在一九一三年拍摄的一幅照片,是三个身穿西服的农民在去舞会的途中场景。伯格尔指出西服穿在劳工身上和穿在商人身上的差异性。 彼时西服尚未如当今普及,原为商人而设计。穿到这几个青年人身上,表面似乎建立了某种平等,恰又变相强调了阶级关系。大约就是所谓“着龙袍不像太子”,反而显出寒微来。伯格尔的结论是:西服已经发展为一种“统治阶级的制服”,同时象征着某种被定制的文化霸权标准。回到〈更衣记〉,张爱玲写道:“逢着喜庆年节,太太穿红的,姨太太穿粉红。寡妇系黑裙,可是丈夫过世多年之后,如有公婆在堂,她可以穿湖色或雪青。”可谓谨规严律。写到穿裘皮,便是“‘有功名’的人方能穿貂。”
左:王熙凤剧照 右:史湘云剧照
在我国文学典籍中,“因人制衣”的文字,可谓源远流长。如脂评对《红楼梦》有一段颇有见地的评述:“贾母是大斗篷,尊之词也;凤姐是披着斗篷,恰似掌家人也;湘云有斗篷不穿,着其异样行动也;岫烟无斗篷,叙其穷也。只一斗篷,写得前后照耀生色。”
写专制家庭里的生活,巴金与张爱玲南辕北辙,将女人更是打造得无一点风致。但服饰描绘上,却与张文有所呼应,可为补证。他写侍妾婉儿,“穿了一件玉色湖绉滚宽边的袖子短、袖口大的时新短袄,系了一条粉红湖绉的百褶裙”。这便是张说的民初服装天真的走向,“ "喇叭管袖子"飘飘欲仙,露出一大截玉腕。短袄腰部极为紧小。”一望既知,这里面还是男性的窥视欲在作祟,遮遮掩掩,欲拒还迎。婉儿是董乐山的小老婆,老朽眼中的时髦,是五四新派的开放上头,莫名又在坦荡处狠狠地缝上了几针,方不为失礼。穿的人和看的人,都不觉得十分委屈。这便是民国突然之间海纳百川的好处了。
腾讯网刊登此文仅为传达更多信息之目的,不代表赞同或支持其观点。
版权声明:本文系腾讯时尚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本期主笔:葛亮
作家,文学博士。著有长篇小说《北鸢》、《朱雀》,小说集《七声》、《戏年》、《谜鸦》、《浣熊》等。